在日本北镰仓的圆觉寺,有一座墓碑,上面刻着简单的一个汉字:“无”。此处静谧长眠的,是导演小津安二郎。生于1903年12月12日,死于1963年12月12日的他,精准地活了一个甲子。生与死这轮回的“无”中,所蕴含的似是无他,不着一字的决绝,又似是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无限可能。
拍电影四十载,小津走自己的路,不求新不求变,只拍普通人,只道寻常故事。与黑泽明或者沟口健二这样在世界影坛地位显赫的导演不同,他的影响力一直局限于日本;到晚年,日本电影界更是有人批评他已经过时。有趣的是,今年却可谓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津年”:为纪念他诞辰110周年,松竹电影公司特意修复了一大批他的作品;《东京物语》《彼岸花》《秋刀鱼之味》在柏林、戛纳、维斯尼电影节上轮番登场;刚刚落下帷幕的上海电影节更是特意举办“小津安二郎影展”向他致敬。
“今年,小津去世50年整,也就是说他所有的电影拍的都是半个世纪前的故事,但我却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时间过去越久,他越被人们所喜爱和怀念,尤其是当观众自身有了一些人生阅历之后,对他的认识更会日渐丰厚。这是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他的电影所揭示的是人性最根本的东西,所以一个如此古老的导演却能跟现在的我们取得共鸣。”学者止庵如是说。近日,小津的随笔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中文译本出版,透过文字,光影之外的小津,是如何煮好了他的那一锅“豆腐”?
豆腐店不卖咖喱饭
“不是因为头脑优秀,也不是才华受到了赏识,只是托咖喱饭的福。”说起有机会拍摄电影,小津如此写到。他24岁的那年如愿进入松竹映画,在大久保忠素手下做助理导演。一天拍摄工作拖得很晚,好不容易挨到收工时已经是又累又饿。小津兴冲冲跑到食堂坐下,眼巴巴看着热腾腾的咖喱饭从餐桌那头按顺序发过来,谁知马上要发到他时,却有人把饭拿给了一位刚进来的导演。小津气得大吼一声:“按顺序!”那人却说:“小助导,往后挪!”他一听,起身就要揍人,结果被人拉住。但他还是继续怒吼:“快点上饭,按顺序!”最后,他终于吃到了一盘分量十足的咖喱饭,而“咖喱饭”事件也就此传开。当时的制片厂厂长城户四郎听到后说了句“这小伙子挺有趣,让他拍部片子来看看”,便诞生了小津的处女作《忏悔之刃》。
曾有不少人建议小津去尝试拍摄更多的题材,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是炸猪排,不可能好吃。”就是这样明确到近乎执拗的个性,在他自己看来是一种改不掉的“习癖”,止庵却认为这正是小津的可贵之处,他说:“有了这种霸道的坚持,他才能随心自在地驾驭自己钟爱的题材、拍摄的手法、一起合作的伙伴,甚至是反复出现的道具。”
对外部的世界不忍多看,也不敢多看,小津用光影营造出了自己的小小宇宙。因此在众多世界级的导演中,最容易被误解的恐怕也是小津。有时评论家认为他好,也并非是真正读懂了他的好,或者是只看到了表面,没有能抵达他深处的用心。相比于众多专门研究小津电影的著作,他自己的文字更为明确,不讲道理,只陈述事实。例如对于那最被人们称道的“低机位拍摄”,小津如此解释:“当时拍摄能用的灯很少,每次换场景都要把灯移来移去,拍了两三个场景后,地板上就到处是电线。要一一收拾好再转移到下个场景,既费时也麻烦,所以干脆不拍地板,将镜头朝上。拍出来的构图不差,还省时间。”看到这一番话,相信不少“小津迷”要大呼坑爹。“我倒是认为他不经意的‘拍出来的构图不差’本身就透着一种安静的自信。小津的电影总是以人坐在榻榻米上的高度为准来拍摄,还经常是描写吃的场景,人们简单地吃着,说着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废话。但事情讲得清晰,人物塑造得精确,人和事情加起来就有了戏。这一种‘拍出来不差’的电影,只要是看的人有记忆,就会被它折磨。”编剧史航说。
余味历久弥新
“面对摄影机时,我想的最根本的东西是通过它深入思考,找回人类原本丰富的爱,我念兹在兹的,就是如何把这种爱完美地表现在画面上。”谈到所谓的电影之道,小津坚持以余味定输赢。
对于最近重温的《东京物语》,史航感同身受。“片中那对远道前往东京看望儿女的老年夫妇,是在做一个注定要破灭的梦。儿女已各自成家,但是他们还以为彼此的亲昵仍然存在。待到这个梦终于破灭,母亲死了,父亲也彻底陷入了孤独。是城市化,让亲人离散。我们在家乡的时候背靠着背生活,能够感受到亲人的体温。但是离家以后,我们只能背靠着墙生活,时间长了再去背靠背,当然会不习惯。”
止庵则认为无论是《东京物语》还是此前的《晚春》《麦秋》,或是此后的《彼岸花》《秋日和》以及《秋刀鱼之味》,小津所关心的都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他也坚持以这种关系去描绘他所讲的“人类原本丰富的爱”。
“《晚春》和《秋刀鱼之味》这两部作品情节非常接近,都是当鳏夫的父亲要女儿结婚的故事,父亲还都是由笠智众扮演,角色也差不多。一开始我觉得这个导演太奇怪了,为什么要把同一个故事讲两遍?但是对照起来看,就可以看出‘小津之所以是小津’的根本所在了。这两部电影中女儿的角色分别由原节子和岩下志麻扮演,原节子演的女儿对父亲充满依依不舍的柔情,而岩下志麻的角色则淡了很多,显得有点‘硬’。两部片子相隔十几年,如果说《晚春》里是两代人同时珍惜着那份亲情的话,那么在《秋刀鱼之味》里亲情就只属于上一代人了。当父亲参加完女儿的婚礼来到酒馆,老板娘问:‘今天是从哪里回来的呢?葬礼吗?’父亲答道:‘嗯,也可以这么说。’小津从不会以说教的姿态批驳什么,他只是淡然地讲述着一个小家庭的故事,但我们却可以从中领略世事的变迁,并由此毫无障碍地被不同时代的观众所体会,所认同,我想这才是小津电影历久弥新的魅力所在。”
德国著名导演维姆·文德斯曾经说:“如果让我来定义,电影是为什么发明的,我将这么回答:‘为了产生一部像小津电影那样的作品。’”1985年,他前往日本拍摄纪录片《寻找小津》,并将它献给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他说:“小津电影中的家庭,代表了全世界家庭的本质,它是每一个人静谧的心灵原乡。从他的电影中,每个人都能够看到自己。”
有的导演令人敬畏,小津则让人觉得亲近。也许正如歌中所唱,岁月悠悠飘去,你正慢慢走来。讲求“以余味定输赢”的小津,历经了半个世纪,人们仍能从他的光影间品读余味,且常品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