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囤:废墟上复活的土司城堡

时间:2013年05月25日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飞

脊兽

传说中的水牢实为一条通道

朝天关·飞风关

  作为2015年申遗项目——土司遗址的申遗点之一,作为我国羁縻·土司制度的实物遗存,海龙囤完整见证了我国少数民族地区政策由唐宋时期的羁縻之治到元明时期土司制度再到明代开始的“改土归流”的变迁。2012年4月开始的考古发掘,解开了诸多历史谜团,为申遗提供了大量的实物和学术支撑。随着研究的深入,一座土司城堡在废墟上逐渐复活。

  公元1600年春天,一场血战在中国西南边陲开满杜鹃花的山野里激烈上演。八路并发的二十四万明军将土司城堡海龙囤围得水泄不通,一时矢石如雨,血水横流,满囤哭声,震动山谷。50余天后,明军终于破囤而入,一举翦灭此前一年起兵反明的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及其党羽,从而结束了杨氏在播州724年的统治。这场战事,正是史称“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据《明史·卷三百五》载:“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甚至有史家认为,三大征令明廷元气大伤,是致其灭亡的重要原因。

  作为平播之役的主战场,偏处西南一隅的海龙囤为何与国运息息相关?它到底是怎样一座城堡?

叹:风雨苍黄七百年

  海龙囤位于今遵义老城(播州宣慰司司治所在地)西北约30里的崇山峻岭间,建在一蒂孤悬、四面陡绝的龙岩山巅,所以又叫龙岩囤。因为险绝,《明史·播州宣慰司传》称其为“飞鸟腾猿不能逾者”。遗址三面环水,一面与群山相接,仅东西两侧各有仄径可以上下。因为险峻,所以成为杨应龙的最后藏身地,数十万明军久攻不下。

  因为远离尘嚣,未受到现代城市的吞噬,所以它至今仍较为真实地保存着明末废弃以来的“骨架”,虽然“血肉”已经模糊。如今一圈长约6公里的环囤城墙尚在,其所围合的面积达1.59平方公里。囤前尚存六关:铜柱关、铁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飞凤关。囤后三关:万安关、西关和后关;两两围合成的瓮城各称土城、月城。囤内,战火中倾圮的瑰丽王宫,则在漫长的岁月里或没于荒烟野草,或埋于黄土之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根据史料,海龙囤在使用了343年之后,于1600年被废弃,并渐渐藏在深山人未识。上世纪80年代,海龙囤被重新“发现”,并于1999年秋进行了首次考古试掘,清理出“三十六步”和“上屯古道”等遗迹。2001年,海龙囤晋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随着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海龙囤从昔日的土司禁地变成一处休闲的风景名胜。

  在风雨苍黄中走过700余年光阴的海龙囤,仍有许多待解的谜团。如今,东西两端的9道关隘和环囤城墙依然屹立,囤内建筑却已多淹没于荆棘丛中、黄土之下,仅有少量石砌的建筑基址若隐若现。对这些废墟,民间流传着“老王宫”“新王宫”“金银库”“水牢”等种种名称与传说。据传,囤内约1.6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原有“三十二大街七十二小巷”。“老王宫”是白龙太子的宫殿,白龙太子是早于杨应龙的人物,其族在此居住18代。“新王宫”则是杨应龙的宫殿。不论传说的真伪,散落于地表的饰有精致莲花的瓦当,从屋脊坠落的各种陶兽碎片,纵横交错的石质基础,都已充分表明囤内原有建筑的恢弘瑰丽,错落有致,气宇轩昂。

神:传奇身世留民间

  囤上遗迹大多都遗有丰富的民间传说,这些口碑故事,代代相传,成为今天开启那段尘封历史的一把钥匙。

  民间传说杨应龙有一条赶山鞭,有驱石赶山的神功,在鸡不鸣、犬不吠时舞动神鞭,石如猪奔,固若金汤的土司城堡遂一蹴而就。飞龙、朝天诸关上杨应龙所题的榜额清晰表明,这些关隘确系其在万历二十三、二十四年间重建的。而囤上传世的《严禁碑》却称,海龙囤系杨氏先祖为防御当地少数民族而修建的。于是,这座建在险峻山巅的土司城堡有着明确的主人和毁弃时间,而它建于何时,内部格局如何却一直是个谜。

  传说老王宫是白龙太子的居所,身为播州大盗的白龙太子及其族人,在此前后住了十八辈,后来被杨应龙的祖先打败。新王宫则是杨应龙的宫殿。由于老王宫缺水,才在此建了新王宫。初听此故事,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承想后来翻检文献发现这种说法至迟在明末便已流行。如果传说成立,那么老王宫的始建应在唐代,而非宋代。进而,龙岩山上建囤的历史,也将提前至唐代,而非宋代。考古发现支持这一说法吗?

  清儒郑珍曾在道光时七年间四登海龙囤,留下许多考证性文字。他将实地踏勘和文献记载相结合的探索,颇有些现代考古学的意味,但也未能解开历史谜团。时间来到1972年。这年春天,杨氏第15世杨文(1220—1265)等四人的墓葬在距海龙囤15里外的高坪被发掘出土,原立于杨文墓前的“神道碑”也得以重见天日。“神道碑”第一次阐明了杨氏的华夏祖源,也第一次提到了海龙囤的修建年代。碑文记载:宋宝祐五年(1257),已得半壁江山的蒙军从大理出师,一路向东挺进,播州告急,理宗令名将吕文德入播。吕杨会晤后,约“置一城以为播州根本”,“于是(筑)龙岩新城”。此“龙岩新城”即“龙岩囤”,即海龙囤。吕文德入播事在《宋史》等文献有载,他还曾“诏京湖给银万两”予播州,用以强化防务。因此,“杨文神道碑”的记载是可信的。由此可知,海龙囤是在抗蒙背景下由宋廷和播州杨氏共同修建的防御工事,它的修建因此是一种国家行为,代表着国家的意志。颇具戏剧性的是,海龙囤自始至终也没有成为抗蒙的前沿阵地,却在343年后成为“家”“国”对抗的主战场。

奇:王宫并非是宫殿

  老王宫与新王宫是囤内两组最大的建筑群,分别坐落于囤顶中部和西北部,彼此相距仅约200米,面积均在20000平方米左右。屋宇均已毁弃,但仍有部分石砌基础、踏道和柱础等裸露于地表,砖屑、瓦砾等遗物俯拾皆是。这两组宏大的建筑群,宛若囤之心脾,无疑是揭开谜底的关键。

  2012年春,考古队带着各种疑问重返海龙囤,试图在黄土深处找到答案。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考古发掘,前后共持续了275天。我们选择了地面遗存保存较多、较容易把握的新王宫进行重点突破。除去灌木和杂草,废墟上的黄土被细细清理,展现在眼前的新王宫令观者无不震惊。这是一组四周立有城墙,以中央踏道为中轴线的恢弘的建筑群,占地面积达1.8万平方米。其内建筑鳞次栉比,自东北向西南随地势逐级向上抬升,中央宽大的台阶代表着权势,令拾阶而上者感到卑微。砌筑台阶和墙基的大石加工整齐,大者重达3吨。残存的柱础表明宫殿的木柱直径接近40厘米,中轴线末端雕有龙纹的石榻是传说中的“龙位”,屋脊上原本有庄严的脊兽守望,瓦头盛开着莲花,残砖断瓦下是满地的青花,处处显示出这里曾经的辉煌。建筑充分利用地形,而又融入地形中,整体上形成“前朝后寝”的格局,与传统的中华历史核心文化保持着高度一致性、延续性。这也是土司制度能够在黔、滇、川交界地区延续700多年的深层历史原因所在。

  经过清理可以确定,新王宫是一组明代建筑群,毁于万历年间的战火,嘉靖、万历时期是其使用的高峰期。它“前朝后寝”的格局与同一时期的衙署保持一致,而文献记载里也径称其为“衙”、“衙院”或“衙宇”等,表明其确系一处土司衙署,是海龙囤后期的中心所在。由此推断,海龙囤是一处融保卫国家利益与维护土司家族利益于一体,集关堡山城与土司衙署于一身的羁縻·土司城堡。特殊时期,坚不可摧的海龙囤是土司的重要军事防御据点;而和平年代,风景秀丽、气候怡人的海龙囤则可能成为土司的别馆离宫。

  基于考古发现,我们还可以对囤上部分遗迹作出可信的界说,如民间传说的“水牢”实为一条通道,“金银库”因地处新王宫城墙以外又当自囤后入关的要冲而较为可能是一处“军营”,传说中杨家小姐绣花对歌来排遣寂寞的“绣花楼”可能为一处敌楼等等。考古发现也排除了赶山造囤的可能性,因为我们在囤上发现了明代甚或更早的采石场,也发现了明代的砖窑,表明砖、瓦、石等建筑材料都是就近取用。

  曾经,这里有一座雄伟的城。后来,在大火中化为一片废墟。如今,因为考古,那城正在废墟中渐渐复活。(作者为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海龙囤考古队领队,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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