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芭蕾语言将中国故事传递给世界
——访中央芭蕾舞团首席编导费波
“我不是一个天才,没有那种划破时空惊艳出世的传奇,只有勤能补拙的执着和单纯求真的初心。”回首进入中央芭蕾舞团从事芭蕾创作的这二十年,特别是近十年来,对于在新时代芭蕾创作和发展的探索和思考,费波一脸平静,看似波澜不惊,那些一头扎进芭蕾梦里的时光却在内心澎湃汹涌。他是中央芭蕾舞团建团63年历史上首位首席编导,不久前,“心之所往——费波舞蹈创作20年作品展演”在北京天桥剧场上演,演出精选费波创作的10部各具特色的舞蹈作品,展示了他的追梦心路历程和对具有中国风格的芭蕾的探索,也反映了中国芭蕾的创新与发展。
中国艺术报:您的芭蕾创作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新世纪以来中国芭蕾的发展历程。如果说前十年是您的芭蕾初绽与创作探索期,那么后十年可以说是成熟与开拓时期。请谈一谈这十年来投身芭蕾创作的心得。
费波:中央芭蕾舞团一直存在三大创作方向,其一是传承、借鉴古典芭蕾,其二是探索、创新有中国特色的民族芭蕾,其三是结合现当代题材和理念开拓、丰富现代芭蕾,三足鼎立。作为一个国家院团,这些探索是有示范作用的,我们所做的尝试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国芭蕾的创作态度,或者说是一种前进的方向。
在这十年间,我感受最多的首先是我们的创作和时代的关系越来越密不可分。面对时代,一个创作者应该如何自处,如何去回应这个时代?创作者的个人生命体验固然重要,这是我们创作的起点,同时我们还要有一颗关注这个时代的心,要有关注每一个人命运的情怀,要用超越自我的视角去看待时代给予每个人的不同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和故事背后所蕴含的对于时代的思考,并将这些思考融入我们的身体,在作品中进行表达。创作要从小我走向大我,从个人创作世界中走出去,努力成为时代的表达者,让作品直抵共通的人性深处,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这是我这十年来特别强烈的一种感受。
中国艺术报:您来自戏曲世家,主要学习的是现代舞, 2002年从北京舞蹈学院现代舞表导演系毕业后,成为芭蕾编导。这无疑为芭蕾注入了新鲜活力,您曾说您是带着创新的使命感到中央芭蕾舞团的。请您谈一谈跨界的心得。
费波:我不是有意识地要去跨界,这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经历。我从小在戏曲家庭长大,父亲是剧团的主胡,外婆是旦角,我从小跟着父亲随剧团到处演出,过着大篷车式的生活。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一切似乎都是命运的安排。
北京舞蹈学院毕业时,当时中央芭蕾舞团希望能吸纳学现代舞的人进入芭蕾舞团,从演员做起,目的在于创作。我觉得这种思想是一以贯之的,中央芭蕾舞团在创作上一直以来都很渴望开放,渴望更多元的创作者来推动中国芭蕾的发展,从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开始,一代一代中国芭蕾人都在做这样的努力。那时我说我想去试一试,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想去,也没有太多计划,可能是因为从小的芭蕾训练,身体里有对芭蕾的一种渴望,想在那种艺术形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最后机缘巧合,我进入了中央芭蕾舞团,从芭蕾舞演员做起,慢慢地开始创作,逐渐从一个舞者变成了创作者。
中国艺术报:从2008年首演的舞剧《牡丹亭》,到2012年舞剧《孔子2012》,再到2017年舞剧《敦煌》,您的创作不断从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寻找灵感,将中华传统文化与当代精神融入芭蕾,加以当代视角的解读,探索芭蕾民族化与中国特色发展之路,无论是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还是对芭蕾本身,都实现了创新与突破。您在探索芭蕾与中华传统文化相结合方面有哪些经验?
费波:面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你的思考。传统文化给了你什么?你想在传统文化里表达什么?这是很关键的。比如说《牡丹亭》,作为中国人家喻户晓的名著,也曾被用多种艺术形式搬上舞台,把它变成芭蕾舞剧是一次大胆的尝试。芭蕾舞剧中,做了杜丽娘、花神杜丽娘、昆曲杜丽娘三个分身处理,蕴含着本我、自我、超我的哲学深意。芭蕾舞剧《牡丹亭》对传统审美提出了诸多挑战,它的意义不在于又去描述了一遍文本中的故事,而是对文学经典进行当代的解读。
《孔子2012 》的创作也是一样。当时社会上兴起“《论语》热”,引发了我的思考,我读了很多关于孔子和《论语》的书,脑海里就出现了孔子这样一个人物,他是非常真实或者说朴实的,而不是一个所谓的圣人形象。当“圣人”和“丧家之犬”的称号同存于一个身体之下,孔子自我认知中的“我”和大众口中的“我”是否是同一个人?除了被景仰为万世师表之外,他还经历了后世对他的各种各样的表述或者说是“使用”,如果活到今天,他会如何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自己身后的事情?所以《孔子2012》里有两个孔子形象,是一部很有当代意识的先锋作品,我不是在讲述一个大家口中人云亦云的孔子,我讲述的是我所理解的孔子,他在看待自己人生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关于《敦煌》的创作,是因为我被敦煌人的事迹和精神打动,更加渴望讲述在伟大艺术背后的那些敦煌人的故事。敦煌是我们珍贵的宝藏,一代代敦煌人用生命和青春守护着这座历史的丰碑。我和主创团队前后十余次进行了半年多的采风,了解壁画修复过程,观摩临摹现场,在莫高窟崖顶看防风治沙,在职工宿舍和他们同吃同住,在敦煌的每个角落里感受着敦煌人的坚守与开拓。面对生命长河,在荒漠和孤寂中找到内心可以安定的信念,不乱于世,不急于成,他们豁达朴素的人生信条、至真至纯的艺术态度熠熠生辉。我一直说敦煌莫高窟是用肉身铸成的石窟,是一个心之归处的敦煌,所以《敦煌》想表达的也是人和艺术的关系。
每当你面对中华传统文化时,一点一滴都值得也需要你去思考、去体悟。创作者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态度,不管是对现当代生活还是对古典文化,对一切都应该有自己的认知,这是最核心的。
中国艺术报:在对传统文化纵深开掘的同时,您还创作了很多现实题材作品,比如2016年的舞剧《长征长征》,2019年的舞剧《追梦人》,2020年以致敬抗疫英雄为主题的舞剧《逆风飞翔》,2020年聚焦十八洞村精准扶贫题材的《花儿一样开放》等,反映对革命历史的思考,关心当代人的生活与内心世界,观照社会现实,探索生命意义。您认为现实题材芭蕾舞剧创作面临哪些挑战?
费波:现实题材创作中,有话要说,这一点很重要,所有的一切皆是因为你对这个时代有自己的感受。创作者也是感知者,你要“看见”,看见这个大的时代,看见你身边的人,感受不同人的情感,体会不同人的人生。比如创作《逆风飞翔》时,你不可能看不见,因为你是身处当下的那一个。但身处当下最难的在于有距离感的创作,所以我选择的角度不是讲述一个具体的故事,而是传递一种共通的精神。它所表达的是在逆境中,只要有一口气,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不放弃的精神,不放弃任何一个生命,不放弃自己愿为之付出一切的理想,即便精疲力尽,只要看到前方有光,就努力向前奔跑。这种精神不仅仅是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有的,而是任何一种逆境中都能体会到的,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精神状态。
又如《花儿一样开放》反映精准扶贫,扶贫更重要的是精神扶贫,创作时我们并没有说去扶贫的女主角给贫困山区群众带去了钱或者什么,而是通过女主角进入苗寨后的努力,让大家意识到希望,反映出扶贫不只是脱离物质贫困,更是帮助他们改变生活态度,挣脱内心的困境。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一点是,女主角走进苗寨,她做的所有事情其实也改变了她自己,从高高在上的一种心态,慢慢地变成了其中的一分子,真正成为了苗家女儿,在个人精神世界中寻找到了坚定的前进方向。扶贫更大的意义其实是扶自己对人生的态度和信念,踏踏实实去生活,即便在困境和逆境中依旧抱有希望。
芭蕾最有魅力的时刻是讲述一个人对于生命、对于时代最深刻的理解、认识和思考,最人性的表达可能也是最有光彩的。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我们感受到这个时代带给我们的幸福,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正能量、积极向上的精神,将其化作我们创作的动力,我们的《追梦人》《世纪》等,都是希望通过作品来呈现这样一种时代的精神面貌。
中国艺术报:除了现实题材和中国传统文化改编的作品之外,芭蕾源自西方,您也根据西方经典文学著作或舞曲音乐创作了芭蕾舞剧《哈姆雷特》《波莱罗》等。您的创作和西方同题材剧作有哪些不同之处?
费波:首先我们的文化背景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理解人物的角度也和他们不一样,在表达上、身体运用上我们会有更多的东方文化的熏陶,这是区别于他们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是一个当代人,对于西方文化有自己的认知和表达。
在编创中,我不会太强调我是一个中国人。比如我马上要去芬兰参加“世界在芬兰”活动,芬兰国家歌剧院邀请了中美英三个国家的编舞去为他们的演员创作。在这个平台上,大家对你的身份定位只是一个编舞,而不太会去想你是哪个国家的编舞。这也是这些年来一个很大的变化,从我之前跳国外编导的作品,到我自己去创作,再到国外舞团邀请我为他们创作,见证了中国芭蕾走向国际。我觉得我是一个舞台的创作者,是一个梦的制造者,是一个精神世界的营建者。我的血液里根深蒂固地流淌着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思考,不必刻意去提及,在更大范围上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是这个时代的世界文化的创造者,更应该用一种全球性的视角去创作。
中国艺术报: 2019年中国舞协与中国花滑协会开启战略合作,协助花滑运动员备战冬奥会。舞蹈对北京冬奥会中国花滑取得佳绩作出了贡献,也为彼此开拓了新的发展空间和可能。作为中国舞协选派指导花滑国家集训队运动员舞蹈专业训练的专业师资成员之一,对此次芭蕾跨界体育有哪些体会?
费波:最大的体会就是体育的拼搏精神,他们对于突破0.01秒的努力,特别打动人。反观艺术也是一样的,我们前边永远都有一座高山,永远要看到前边还有更高处,希望能够寻找到更艺术化的表达。从这一点来说,芭蕾和体育是相通的。二者相似之处还在于专注。有一次带出奥运冠军申雪、赵宏博的著名花滑教练姚滨对我说,当你站在赛场上,你心里想着我这回能不能拿金牌的时候,你可能就已经丢掉了这块金牌。也许他想告诉我的是,你应该专注的是事业本身,这是很纯粹、很单纯的。就像我们跳舞时,更多感受的是作品带给我们的美,我们作为演员去诠释这个作品的纯粹。你专注于自己的创作,专注于自己的表演,专注于自己的学习,这一刻的你是最有光彩的。我们要不断提醒自己,牢牢记住专注是最重要的,专注于你所做的事业,专注于你当下的追求。
中国艺术报:下一个十年,您觉得中国芭蕾怎样才能不断开拓进取,是走上世界之路还是特色之路?
费波:我觉得是一条越来越自信的道路,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拿任何一个作品在世界舞台上去演绎,不用担心你们是不是理解我,而是我展现我的表达,你们来看我的思考。这是一种非常松弛和坦然的状态,不投其所好,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们是否符合了你们对这门艺术的认知、界定和标准,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我们可以创造我们自己的标准,并且你们可以从我们的作品中获得很多你们从未有过的感受。一切最美的东西都是松弛的,我希望我们的作品未来也是松弛的,可以更自信地运用我们的文化在世界舞台上去表达。
我们其实是在用芭蕾的语言讲述中国人的情感和故事,以无声的语言在和世界对话中表达我们自己,而中国故事也伴随着芭蕾这一国际化的语言成为了全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