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一幅成型的书法作品不过十数字乃至数十字,为何就对着这数十字模仿穷追、日积月累、用工琢磨,终究还会出现与原作“神采”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这岂不令人奇怪?其实仔细说来,书法的形似还只是大致的近似,并不能体现书法作品实质内涵的美学关联。
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存在着几层不同的美学映照关系:横竖撇捺提的线条质量;单字的点画布局关系、一行之内的比照变化、一篇之内的布局对应;全篇墨色轻重、黑白对照、题签落款的变化逻辑等。这些内容往往不能在粗略审美的“形似”中体现出来,而与作品的“神采”相关,也就难怪不好被追求“形似”的临摹者捕捉、思辨和把握了。唐代张怀瓘对此感慨:“其有一点一画,意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结字俊秀,类于生动,幽若深远,焕若神明,以不测为量者,书之妙也。”(《评书药石论》)由此看来,“形似”的逼近过程往往是美观的趋近过程,然而在美学上美观并不能完成艺术神韵的承载。北宋刘正夫在《书法钩玄》中对此针砭指出:“字美观则不古。初见之,使人甚爱;次见之,则得其不到古人处;三见之,则偏旁点画不合古者盈在眼也。”也就是说,仅仅“形似”带来的美观经不起行家的推敲。
比照而言,追求“神似”的习字往往是另一番景象:明代赵宦光在《寒山帚谈》中评述各代名家对于王羲之字的学习临摹效果,“智永《千文》学右军,其妙在圆,而晋人实无此圆;真卿《画赞》学右军,其妙在方,而晋人实无此方;孟頫一生学右军,妙在烂熟,而晋人实无此烂熟;过庭一生学右军,妙在疏旷,而晋人实无此疏旷”。可见各代名家在对王羲之的师法之中,充分融入了己家性情与审美变化,不仅打破了“形”的藩篱,反而另辟蹊径,别具神采。
进一步来看,“形似”其实是“知其然”的问题,而“神似”是知其所以然的问题。只有从“知其然”跨越到“知其所以然”,才能因时因地因性情而通达变化,不拘泥于原作的点画之间。正如北宋董逌在《广川书跋》所言:“古人大妙处不在于结构形体,在未有形体之先,故神明潜达,成于心而放乎技矣,其见于书者,托也。若求于方直、横斜、点注、折旋尽合与古者,此先王法之迹尔,安知其所以法哉?”
千百年来,在对为数不多的古帖碑刻描摹欣赏不尽的书法艺术道路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正是那若隐若现的神韵。由观“形”而会“神”,正是习书者出“奴”而入“主”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