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初识二月兰

时间:2012年09月19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查干

 “卷衣东去泪沾巾,兰谷见香二月春。天地豁空舒笑眼,不知谁是报亲人。”如今,我老了,泪沾巾的事很少有了,但,见香二月春,倒常有。是回忆,也是念想。

  在我的童年,故乡扎鲁特草原野花遍地,种类繁多,数不胜数。她们是山野里的精灵,优雅而圣洁,姣美而不俗。春风一吹,一夜间布满山野草地,芬芳的气息使人联想传说中的西王母后花园。

  瘦弱的大地,不是因为明月的照耀而一夜间丰满起来的,而是因了这些多情的野花,梦醒之后的璀璨所造就的。沉睡一冬的万物,一睁开眼,就与这般泼辣的山花相遇,哪个不感到开怀呢?那是它们冰雪之下漫长的梦境啊。

  木犁、柴门、鸡啼、青青的炊烟、白白的羊脂云,与万千野花一起生动起来,就叫做生命的喟叹了吧?抑或叫做乡野交响曲,也无不可。在这些野花中,最为普通但最令人怜爱的,便是矮矮小小的二月兰。那时我不晓得她的汉语芳名就叫做——二月兰。

  故乡人叫她为“宝日布拜”,宝日为紫色,布拜为令人疼爱之意。勉强译之,为紫色的爱怜。原是名词,一经翻译就在名词与动词之间了,我学识浅显,确切的译名,还说不准。反正在她的称呼里,含有美丽和惹人疼爱的意思。故乡人喜欢她也怜爱她,是因为她体态姣小而生命力旺盛,又不事张扬,灵魂中潜有一股谧静的大雅之气。

  盛放之际,蓝紫色的花势,满山遍野地展开来,似一片神秘的晚霞在海面上浮动。这是大自然生动的一笔,又是朴拙的一笔,它教人们去识别淫与雅的界线。我总是想,假若我们多多去定睛初春时节的二月兰,会不会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呢?朴拙之美,自然之美,才是美之绝色啊。

  童年的家乡,俯仰之间皆是二月兰。打开柴门,便是她的倩影。从马桩一直延伸到远方山野。宝日布拜,是我童年的玩伴,也可以说是我对美好事物的初恋。择美之趣由此而定,且影响了我一生。至今,我对那些过分艳鲜的花卉和扭捏作态的异性,一概睹而远之,总有些厌腻在心头。我笃信,自然之美远胜于人造之美。譬如见一些做得很假的双眼皮,心里就不适应。有些整容医生见钱眼开,技术拙劣,又胆大妄为,真是可恶。当然,对那些求治者的爱美之心,不可太挑剔。

  联想到植物的嫁接与变种,是福是祸,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不能多说什么,但慎重为好。譬如紫玉兰(也称二乔兰)和白玉兰的嫁接,我就有些反感。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其实,纯正单一的花色,更显得高贵一些,一树多花种,就乱了方寸。但金丝垂柳的嫁接,我以为是成功的。嫁接之后的它更加婀娜动人了。

  这些观念的形成,都与故乡质朴的二月兰有关。

  每当新春到来之时,故乡最先盛开的就是野杏子花,再就是二月兰。我的家,位于屯子(村子)最西边靠河的地方。河,叫做嘎海吐河,水波清凌而红柳夹岸。河道窄而水流湍急,是一条生命之河。白天,禽类布满她的上空,叫声不绝,不舍远去。而夜晚,在月色朦胧中可以窥探大型野兽来河边饮水的身影。这里便是鹿、盘羊、獾子、野猪、獐、狼、豹子们的出没之地。二月兰则是这条河的紫金镶边。

  二月兰是故乡早春的象征。她一盛开,就说明春临我的故乡了。农人和牧人的脸上,就有了喜色。连清晨的炊烟,都显得舒展而直射天空,犹如一支支淡青色的抒情之笔。

  屯子里的五畜是集中放牧的。家家户户的牲畜,晨送晚接,天天如此。放牧人,黎明即起,就喊:“放牲口了!”而牧归的傍晚里又喊:“接牲口了!”那声音苍浑而又充满柔情。就像和一群儿童喊话:“再见!孩子们,路上走好。”奇怪的是畜蹄下的二月兰,总是安然无恙。花照样开,香气依然风散,有一种天合之意趣在。

  我小学同班同学阿拉坦,就住在我家北边不远处。她人俊而雅气,质朴得就像二月兰。她极喜爱二月兰,送畜接畜时,总要路经我家西边草地,也总要蹲下来久久地贪看二月兰。有一次我跑过去,摘一枝二月兰给她,说:“喜欢就摘一些回去插在玻璃罐里,几天下来都不枯萎的,多好玩儿啊!”她抬起头,死盯着我低声而缓慢地说:“好玩儿什么?一掐,她就死了,真是残忍至极!”说毕,扭头走了,她白净的脸上布满了彤彤红晕,是气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伤害过一枝二月兰。习以为常的二月兰,从此走进了我的心灵深处,那一片安静的蓝紫色,也成为了我灵魂的底色。

  因为我的鲁莽,阿拉坦从此对我不理不睬,连上学路上,也与我拉开一定距离。使我内疚也觉尴尬。也许,在她幼小的心里,我是一个毁美之人。此前,她与我十分友好,有一种朴实无邪的情谊在我们心中。

  之后的岁月里,每当二月兰盛开,我就会想起阿拉坦因生气而涨红的青春的脸,愧不能回想。仿佛掐掉的不仅仅是一支二月兰,而是阿拉坦一颗怜美之心。我犯了人生大忌。

  小学毕业,我上了通辽市第二中学,她上了代钦塔拉中学,她东我南,音信全无。后来她因病退学,当上了旗里一名行政干部。在我初中毕业那年,我收到了她只有两行诗的一封信,信中夹有一枝二月兰。她从小就不缺少诗歌天赋,我们爱好相同。诗句是用蒙古文写的,字迹清秀而内容深沉,译文是:“毅然掷去时,石头重;沉沉相思时,心情重。”之后,因生活的艰辛,行路的坎坷,彼此断了音信。

  元人华幼武有一首叫做《宿隐微山房》是写二月兰的,其中两句就是:“二月兰舟泊上宫,春云不雨玉坛空。”也是我日后的心灵写照。

  还有一首是宋人释智愚的《文禅人临衰北堂》:“卷衣东去泪沾巾,兰谷见香二月春。天地豁空舒笑眼,不知谁是报亲人。”如今,我老了,泪沾巾的事很少有了,但,见香二月春,倒常有。是回忆,也是念想。

  昨日,随内子去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南园踏青,猛然又遇湖边坡头的一大片二月兰,她体态面貌未改,我却鬓毛已衰了。

  这乃是,旧遇新知何须谈,浊目不识二月兰。

  内子抬头说,那一片生机盎然的是二月兰吧?我们去看看。一看果真是。山野草莽中,她依然如故不改初衷。静中达雅,艳而不俗。是的,她就是二月兰,没错。

  回来上网查看,才知二月兰不仅是花,也是菜。传说诸葛亮出征时,曾采嫩梢为菜,解了军中燃眉之急,故得名——诸葛菜。又因了她农历二月开蓝紫色的花,得名——二月兰。在日本,则被称做紫金草。

  原来,她是早春常见的一种野菜,其嫩茎叶生长量较大,营养丰富,又是很好的油料植物,特别是其含有的亚油酸比例较高,对人体极为有利,并有软化血管和防止血栓之功效,是良好的壮脉药物。

  童年初识二月兰,她只是旷野之小野花。如今才知,她可食又入药。不过这些于我已经不甚重要了,重要的是,与我情谊相连的那一片生动的紫金色,早已铺就于我的心田。


(编辑:刘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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