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泥土——评田禾的诗

时间:2012年09月2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熊元义

  诗人田禾的诗是从故乡泥土里长出来的,既有泥土的质朴,也有泥土的芳香;既有泥土的苦涩,也有泥土的厚重。与有些诗人“唱故乡”不同,田禾是“喊故乡”。“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让那些流水、庄稼、炊烟以及爱情/都变作我永远的回声。”(《喊故乡》)这种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的“喊故乡”没有伪饰和美化,而是质朴和袒露的。

  田禾虽然离开了贫瘠的故乡,但他却没有忘却那贫穷而苦难的故乡和挣扎在贫穷而苦难边缘上的父老乡亲。“深夜,我想起了村屯/和屯口站起来的乡亲……这些几乎被忽略的亲人/我想看看他们。现在,允许我回忆/回到村屯/眼泪有可能慢慢掉下来。”(《深夜,我想起了村屯》)在诗中,田禾深情地雕刻出了魂牵梦绕的故乡,雕刻出了故乡的花花草草,雕刻出了故乡的父老乡亲。故乡的父老乡亲虽然很贫穷,但是他们没有在贫穷中倒下,而是坚强地面对生活的苦难。他们是坚忍的,“八公里的山路在父亲的脚下/却不止走出八十公里,八百公里/甚至是八千公里,八万公里”。(《八公里山路》)他们是勤劳的,“常常在夜晚,听见/这铁与铁的敲打声/壁墙上的挂钟/声音都走累了/老铁匠,还奔走在一块铁上”。(《老铁匠奔走在一块铁上》)这些父老乡亲的生存环境尽管极其艰难,但是他们没有放弃,更没有绝望,而是脚踏实地,艰苦劳作。泥瓦匠“一年中,多数时间/奔走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帮人砌房子/也帮人拆房子//一生不知砌了多少房子/砌好的房子,别人住/用脏的瓦刀,自己洗”。这位泥瓦匠“做泥瓦匠八九年了/一直没有放弃为自己/砌两间瓦房/娶个女人过日子”。这个愿望虽然不是很高,但是仍然多年都没有实现。即使希望多年没有实现,泥瓦匠也没有唯利是图,有时甚至无私奉献。“他干有钱的活,也做无钱的工/比如村庄的碾子坏了/隔壁九叔的柴炉垮了/帮刘婆筑鸡笼,双脚/踩在鸡粪上。”(《泥瓦匠》)而这些中国农民虽然参与创造了历史的辉煌,但历史的辉煌却很少雕刻上他们。可以说,田禾的有些诗在一定程度上是补正史之缺的“诗史”。

  在中国当代文坛,不少作家远离基层,浮在上面,自觉或不自觉地出现了精神背叛。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句流行颇广的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句话如果用来表现中国当代一些作家的精神变化,恐怕也是恰当的。中国当代一些作家就其社会出身而言,是来自社会基层,但是他们大多数都背叛了自己的社会出身。中国当代有些作家在精神上的退却和背叛,实际上是他们社会背叛的结果。这些作家不是在追求社会解放的过程中追求个人解放,而是追求单纯的个人解放。他们认为存在的价值不在于抽象的理想中,而在彻底地“现实化”过程中。即对现实的强烈参与认同,并去热烈拥抱。在这个急剧转型的时代,田禾没有背叛自己的社会出身,而是将根深深地扎在这片既苦涩又肥沃的生养他的土地上。正如泥土中的红薯,“注定了在泥土内成长/向下,向下/藤蔓,横竖牵扯在地面/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向上向下的力量,使泥土/在隐痛中,红薯/一天天膨大”。(《泥土中的隐痛》)田禾不仅深深地扎根在生养他的土地上,而且从这片土地吸取了智慧和力量。这就是田禾强烈感到握住泥土的踏实,“握住泥土/比握住江山更可靠”。(《泥土》)因而,田禾看到生命里沾满了泥土的向日葵对大地是谦卑的,“向日葵,从发芽到开花/生命里永远沾满泥土/顺着瘦弱的骨胳生长出来/在旷野里更低地俯下身子/表示对大地的一再谦卑”。(《梵·高与他的向日葵》)看到村庄轻盈的炊烟没有上升的部分是沉重的,“飘在空中。它是多么轻盈/但我知道/它没有上升的部分/有多么沉重”。(《村庄的炊烟》)因而,田禾的有些诗虽然是质朴的,但却蕴涵着一种灼人的思想力量,其中的滋味是需要慢慢咂出的。

  更根本的是,田禾在深情地描绘故乡的一草一木的同时真切地关注了故乡的父老乡亲过去和现在的生存命运,具有深厚的人类悲悯情怀。从田禾在《写一写农历五月》《两片亮瓦》《锄禾》《父亲与他的土豆》《站着和蹲着》《父亲的咳嗽》《葬父》等诗中多层面所刻画的父亲身上,可以看到过去一些父老乡亲的艰难生存。田禾在《站着和蹲着》这首诗中写了父亲活着只有两种姿势,蹲着和站着,“父亲要养活一家老小/只能站着/或者蹲着”。在《父亲的咳嗽》这首诗中写了父亲的咳嗽和疼痛。但是父亲最疼痛的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心灵的疼痛:“父亲的身体,跟泥土/贴得越来越近/岁月的风和雨/依然捏在,他的手掌心/可他的咳嗽/却在一天一天地加重了/父亲生命里最疼痛的/部位/还不是他的咳嗽/而是几个还没成年的孩子。”(《父亲的咳嗽》)父亲即使死了,也难以入土为安,“他不可能入土为安,眼瞧着/小儿子还没有长大/今年的五亩黄豆还烂在地里”。(《葬父》)父亲为儿女的奔波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为儿女的耕作是一种血泪的辛劳。这个背负沉重而绝不放弃的父亲形象简直可以和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媲美。这不仅仅是父亲,而且是这片土地上艰难生存的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的缩影。这些中国农民虽然很少仰望星空,但是他们脚踏实地,背负沉重而绝不放弃。正是这些中国农民的巨大努力和牺牲,中国当代社会才有了实实在在的进步和发展。

  从田禾在《路过民工食堂》《矿难》《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挖煤的老矿工》《夜晚的工地》《采石场的后半夜》等诗中多方面所描写的农民工身上,可以看到现在一些农民的艰难挣扎和拼搏。这就是不少进城务工农民虽然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但得到的却是微薄的。他们的生命似乎有些无足轻重。在这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的基础上,田禾还有力地批判了中国当代社会出现的一些畸形现象。马克思曾经深刻地指出:“劳动为富人生产奇迹般的东西,但为工人生产赤贫;劳动创造宫殿,但给工人创造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给工人生产愚钝和痴呆。”这种畸形现象不幸在一些进城务工农民身上发生了。在《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这首诗中,一个农民工的生命在这个社会已是无足轻重的了。虽然这些农民工的父母是痛苦的,妻子是痛苦的,孩子是痛苦的,但是老板对这些痛苦却不屑一顾。在老板眼里,金钱可以打发这一切。这些老板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曾批判的资产阶级,他们“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田禾在批判这种金钱关系侵蚀的同时,呵护了基层民众做人的尊严。田禾的有些诗将同情、怜悯和批判结合起来,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深刻。


(编辑: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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