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距“才刚”有多远

时间:2012年10月12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女真

  一个民族的语言词汇是否丰富,对文化的重要性,不亚于自然界物种的多样化。从这种意义上讲,我不但希望能够看到浸透着生活气息、带着人情味的“才刚”仍旧有人讲、有人听得懂,也希望汉语诸多方言区中更多类似“才刚”这样有历史源头的词能够保存下来,带着祖先的气息、温度,让后人知道自己的来处。各种文艺作品,正是“才刚”们最重要的载体。

  当代文艺作品,包括小说,书面化表达倾向越来越明显,无论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对话。很多作品人物对话与作者的叙述语言没有丝毫区别。一方面,当代人在现代传媒强有力的影响下,经过多年课堂语文教育,大多数人的说话方式可能确实越来越向书面语靠拢;另一方面,我们的写作者没有能力提炼鲜活的口语,没有把最能反映时代气息的鲜活语言运用到文艺作品中,或许写作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主观意愿,没有认识到在文艺作品中重现口语的重要性。文艺作品口语缺乏、尤其人物对话口语缺乏的后果是,作家艺术家笔下的人物性格不鲜明,特色不明显,不容易成为“这一个”。千口一词必然导致千人一面——不会用日常语言说话、不会用个性语言说话的人物,给读者、观众留下的第一印象必然是:假。文艺作品一旦给读者、观众留下“假”的印象,所谓深刻的思想、宏大的结构,都将是在沙滩上盖楼。读者观众对文艺作品不买账有多种复杂因素,文艺作品在语言表达层面上的“假”,恐怕是作家艺术家需要反思的问题之一。从鲜活生动意义上讲,我赞成文艺作品中不但要充分吸收口语,还要有方言,尤其表现特定地域题材的作品,前提是要适度,加入多少、程度深浅,要以方言区外大多数读者能够理解、接受为宜。

  重读《红楼梦》,这一次格外留心语言。《红楼梦》无论叙述还是人物对话,词汇都非常丰富,比如跟现代汉语“刚才”意思相近的词就有“方才”、“方”、“才”、“刚才”、“才刚”等,用得比较多的是“方才”,叙述、人物对话中都常见;“方”、“才”稍逊;“刚才”、“才刚”则在人物对话中偶尔露面。

  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与“才刚”相遇(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作什么?”)时,我心中猛然一跳,“才刚”一词竟让我忆起遥远的童年。作为东北人,我记得小时候身边的大人孩子提到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常常说“才刚”如何如何,而当下,我在各种书面作品中早已经觅不到“才刚”的踪迹,这个词,只从身边一些上年纪的或者文化程度不太高的人口中偶尔还能听到。我现在经常看到、听到的都是铿锵有力的“刚才”,比如每天无数中国人听到的那句:“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七点整”。语文课本、报纸、广播、电视、电影铺天盖地,掷地有声的“刚才”越来越强势,充斥各种书面文字乃至口语之中;小家子气的“才刚”早已没落(在我平常用的五笔字型输入法中,已经没有“才刚”这个词组),也许很快,带着我故乡的温度与气味的“才刚”不但会从书面消失,还会让正在呀呀学语的下一代不知所云。以现在汉语新语汇的不断涌现和超快的更新速度,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从《红楼梦》的用词频率可以大致推断,不到三百年前的中国北方语言中,“刚才”、“才刚”与“方才”相比,同为弱势,那时候是“方才”的天下,但“刚才”、“才刚”也还有用武之地。而当下的书面语中,“刚才”已经取代“方才”成为最强势的词汇,“才刚”近乎消失,尽管第五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还有这个词条,并把它定性为“方言”。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变化是怎样进行的?变化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是语言学史家,解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也没有能力去解答,但作为一个以语言为工具的写作者,我以为对这个问题上点心,关注一下,对创作甚至研究都有启发。

  语言表达人类思想,准确是基本要求,生动是锦上添花。文艺作品对语言有准确之上的更高要求。文艺作品具有感染力,生动的语言必不可少,而语言的生动,口语的巧妙运用、词汇的丰富多彩,是重要因素。

  语言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同时也是内容,不但是交流的工具同时也是思维方式,语言的丰富性,除了鲜活的口语,词汇的丰富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设想一下,很多年之后,我们在表述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时,除了“刚才”,再寻不出别的词汇,或者因为操持英语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个“just”可以备用。汉语如果沦入那种境地,将是怎样一种惨状!

  回到“刚才”与“才刚”。不知道这两个词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高下之分。也许,“刚才”从弱势到强势,先口语既而占领书面,只是语言在进化过程中的自然淘汰、自然选择,没有更深层的含义。自从有了语言,多少旧词已经湮没,又有多少新词仍在崛起。语言总是发展的,犹如今天的中华文化也是多民族不断融合的结果。没有一成不变的文化,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语言。也许真的没有必要杞人忧天吧。但换一个角度思考,也许问题就不那么简单——语言的发展,语言的选择,除了语言本身的自然淘汰、自然选择,引导也很重要,尤其在传媒高度发达的今天,一部电影、一个小品就可能引起流行语,主流媒体的常用词非常可能把“上不得台面”的词汇迅速湮没。而一个民族的语言词汇是否丰富,对文化的重要性,不亚于自然界物种的多样化。从这种意义上讲,我不但希望能够看到浸透着生活气息、带着人情味的“才刚”仍旧有人讲、有人听得懂,也希望汉语诸多方言区中更多类似“才刚”这样有历史源头的词能够保存下来,带着祖先的气息、温度,让后人知道自己的来处。各种文艺作品,正是“才刚”们最重要的载体。真正优秀的文艺作品,展示精神风采的同时也必然给后代留下具有特定时代气息的生动语言——语言是特殊的信息密码,经典的意义,其实是从语言开始的。


(编辑: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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