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视野]缺席的在场者

时间:2012年12月2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文/图 傅逸尘

南太平洋的傍晚

苏瓦港 夕阳西下

“远望”迎“嫦娥”

  2010年7月下旬,作为《解放军报》记者,我先后登上中国新老两代远洋航天测量船——“远望五号”和“远望三号”,从长江驶向大海,经过南中国海,穿越赤道,西跨印度洋,东进太平洋,参与执行数次卫星海上测控任务。

  “远望”这个名字无疑充满诗意,她连接着深邃的太空和浩瀚的海洋,对绝大多数国人来说,可能是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神秘。“远望人”长期坚守在祖国航天事业的最前沿,守望着从祖国腹地长途奔袭而来的一枚枚火箭、一颗颗卫星,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庆功宴会上的主角,不会成为被鲜花掌声包围的宠儿,而只能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缺席的在场者”!

  以船为家

  2010年7月23日上午9时30分,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响彻江阴码头。

  通体纯白的“远望五号”是刚刚服役两年多的新船,外形大气漂亮,200多米长,近30米宽,排水量达2.5万吨,2007年9月29日在江南造船厂正式交付中国卫星海上测控部使用,是我国第三代航天远洋测量船,具有国际先进水平,此前曾执行过“神舟七号载人飞船”等重大航天远洋任务,七战七捷。这是“远望五号”第八次出海。

  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乘船出海开始了。站在高高的宽敞的上桥楼甲板上,望着有些嘈杂的码头,还有那些送行的人们,忽然怀疑起这场景的真实与否来。此前我只是坐过轮渡,百十号人的客船,3个小时的航程,实在无法和这次远航相提并论。

  告别仪式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前来送别的家属似乎并不多,在中国卫星海上测控部机关人员整齐列队的映衬下,尤显稀稀落落,与我想象中的船员与家属临别前热烈拥抱、依依不舍、催人泪下的感人情景有很大差距。船长陈进朝告诉我:“出海就意味着风险,家属都不愿意来送行,人们从心理上都认为送行仪式搞得过于盛大似乎不太吉利。等胜利返航时你再看,情形就大不相同啦!”

  在中国卫星海上测控部领导和部分船员家属的敬礼和挥手告别中,“远望五号”缓缓驶离码头,正式开启了长达140天的远航。这是“远望号”有史以来单次出海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连续执行任务数量最多的一次。

  最近这两年,地处江阴的中国卫星海上测控部担负的任务日益繁重,随着一、二、四号船的淡出,三、五、六号船的出海时间都逐年增加,每年在海上执行任务都会超过200天。200天,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远比听上去更加令人震撼,它意味着刨去任务转换以及备航的时间,船员们每年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加起来绝不会超过3个月。我问陈船长:“那基地的住房条件一定非常好吧?”陈船长显然明白我的问话是有所指的,他说:“按规定,即使回港后,船员们依然是要吃住在船上的。也就是说,对于船员来说,无论出海还是靠岸,船就是他们的家。‘远望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以船为家。”

  以往,我把“以……为家”当做一种夸张的修辞,用以描述某人爱岗敬业的程度很高;然而,对每一个“远望人”来说,“以船为家”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我从没有船上生活的体验,但是可以想见,大洋深处绝不会风平浪静,船上的生活也绝非影视作品所描绘的那样浪漫旖旎。然而,陈船长的语气却是极其平静,平静得让我无法从中觉察出任何感情色彩。但我想,这种生活已经不是艰苦一类的词可以形容得了的了,我想到了残酷,这个词有可能更接近事实本相。

  那么对于四海漂泊的“远望人”来说,以船为家和浪迹天涯又有什么差别呢?或许,人在船上,船在海上,周遭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可以隔离并熄灭世俗生活中的欲望和焦灼,而将诸如牺牲、奉献、英雄、崇高等等精神性质素渲染到极致;又或许,对着寂寥宽广的洋面,日子久了,人的目光会变得清澈而淡定,心灵也会从容而坦然。对于常年生活在船上的人来说,“以船为家”或许真的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陈船长是老“远望人”了,他的那份平静与淡然对我而言似乎很有说服力。

  这一天,“远望五号”大约行驶了70多公里。由于长江航路复杂狭窄,船多水浅,“远望五号”在下午就锚泊了。我单独住在宛如星级宾馆般的426舱室里,享受着真空抽水马桶和24小时热水。尽管还不敢说自己就是“远望人”了,但不妨安顿好行李,挂好衣服,整理好床铺,调整好心态,从今天起,直到那个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和所有“远望人”一起,以船为家!

  摇啊摇,摇到印度洋

  从未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置身太平洋上,更甭提在印度洋上漂流了。相较于辽阔浩瀚的太平洋,印度洋似乎离我们更加遥远。当“远望五号”穿越狭窄的巽他海峡时,新老船员们,都争相到驾驶舱和上桥楼甲板,向船舷两侧印尼的岛屿上注目瞭望。穿越赤道时,正值凌晨,绝大多数人后知后觉;但是当听说船舷的左侧,就是千岛之国印度尼西亚的首都雅加达时,正在吃午饭的人们,毫不犹豫地放下碗筷,一窝蜂地涌上了甲板。

  昨天晚上,狂暴的印度洋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整夜无眠。因为失眠,我必须要不停地想些事情来保持大脑细胞的紧张,以对抗强烈的眩晕,一不留神,联想的第一站就停靠在了郑和的宝船上。如水的月光经由海平面的反射,从舷窗漫进舱室里,船摇篮般晃荡,我在床上左右翻滚,呼啸的涌浪拍击船体,水花四溅的哗哗声不绝于耳。船底被巨大涌浪撞击所引发的震颤,怦怦然,如心跳般真实可感,每隔几分钟,就会从船底一层层传递到我所在的第四层甲板。我的思绪也被这种奇异的撞击声牢牢吸引着,懵懂中想到的也尽是与海有关的事物。

  生活中,很多事情是经不起推敲的,曾经被看做离日常生活最为遥远的海洋竟然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那么多难以磨灭的鲜活记忆。电影《泰坦尼克号》《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海角七号》、电脑游戏《大航海时代》、儿时在大连的海滩戏水、2005年在青岛参加海训不慎受伤在医院养伤的日子、去年在旅顺岛吃海鲜……还有诗人王久辛的长诗《致大海》也几乎在第一时间被想起。与大海有关的符号在脑海里飞速旋转,不绝如缕,最后一站,大约是停在了《海上钢琴师》这里,出海前两天我在电影频道上第N次重温了这部电影。

  《海上钢琴师》中那段著名的关于晕船的桥段,在剧烈的海浪中,“1900”拔掉琴腿上的紧固螺栓,任由三角钢琴在摇晃的船上如音符般倾泻流淌,而身旁一直在眩晕呕吐的迈克也暂时忘记了晕船的痛苦,与“1900”一起体验了一把人琴合一的华丽、浪漫与狂放……头痛欲裂,一阵恶心袭来,借着清冷的月光,看了看表,船时凌晨3时42分,北京时间4时42分,想象遂中断。我真切地希望海上钢琴师能够在梦呓中出现,带我解脱晕船的痛苦。

  我们的“远望五号”,整整摇了一夜。早上起床后头疼得厉害。向窗外望去,海的颜色比昨天明显深了不少,我知道,这便是印度洋了。

  在海上,慢慢“想”

  好多天没有看到船了,好多天没有看到海鸟了,南太平洋上,一片亘古的沉寂,只有夜里吼叫的风声,只有时时不绝于耳的海浪声。我们的船在浪涌的撞击下,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朦朦胧胧中,我甚至能够听到钢板连接处或拉伸或紧缩而发出的嘎吱声。大海的伟力,有时会让人恐惧,这恐惧其实来自大海的变幻莫测,来自于人力无法控制进而产生的迷惑。

  置身于广阔无垠的深海,周遭没有参照物,只有无定的浮云,变换着颜色和形状。趴在舷窗上,望向天际,猜度着、想象着云的模样,思绪往往会被带到遥远的虚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到。思维进入单纯甚至静止的状态,其实是一种宁静的享受。

  我的大脑早已习惯了一天到晚不停地运转,即便在睡梦中,还会有离奇的遭遇。想工作、想学习、想恋爱、想人际、想家庭、想亲友、想事业、想未来,理想、空想、幻想、遐想……每天不知有多少脑细胞在无尽的“想”与无谓的“想”中被消耗掉,但却无法不想;因为拼命地控制不想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想,这种类乎悖论的想法,会把人逼入神经官能症的死角。巨大的思维惯性下,思想依然没日没夜地运转个不停,头发也依然大把地脱落,可也没见我想出什么哲理来。于是乃知,想与思想原是不同的概念。

  藏青色的深海,好比一块巨大的滤镜,过滤掉生活中很多世俗的想法,毕竟在茫茫海上,很多事情想也无用,更遑论实际的行动。当各种“想”没了现实的指向,没了行动的支撑,没了欲望的催化,也就失去了飞速运转的动力,日子一久,也便懈怠了。想法少了,感受自然多起来,人会变得敏感而多情,有时是自作多情,面对着南半球冬季里,寒冷、阴郁、荒凉的海,竟也会不自觉地产生“春暖花开”的错觉,慢慢想来,原来是一首诗在潜意识里作怪。

  人的思想也如这深沉的大洋般漫无边际,无法掌控,其实源于无所掌控。在无物之海思无物之“想”,本就是一个虚空的“想法”,一时间想不清楚,也就只能慢慢想了。

  隐匿的时间,错位的空间

  晚饭后,广播通知,船时从18时调至19时,这已经是最近10天以来的第四次调时了,这也就意味着船上的时间比北京时间快了4个小时。在大海上航行,晕船还不算最难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倒时差才是最难受的。首先就是入睡困难。当船上熄灯时,北京时间可能才刚吃过晚饭,对于平时夜里十一二点才睡觉的我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精神头足得很。现在却要熄灯睡觉,躺在船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困意生出来了,可天却快亮了。

  人对于环境的适应,其实就是一步步降低自身要求,减弱身体敏感性,模糊自身感受的过程。生理上的反应很明显,心理的感受却很难说得清。我似乎觉察出身体与心灵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运动,被隐匿的4个小时,将身体隔在了后边,心却飞向了前方。一种孤独感笼罩了我,我清晰地触摸到了时间与空间的错位。

  试着打过两次电话,都是不合对方的时宜,简单寒暄了两句,就主动挂断了。听着话筒中传来的嘟嘟声发呆,有点茫然、又有点失落。打电话的兴致逐渐减弱,自然就盼着接到电话,这念想尽管温暖,但在此时此刻看来却无比虚妄,远远无法满足内心的虚空。细细咀嚼,便尝到了没有人思念自己的悲伤,尽管更多地是一种倾向于极端的幻觉。这也是现代人的一种病症,尤其是当你早已习惯了整日被电话包围,当你习惯了随时随地感受得到别人对你的需要,当你习惯了经常看看手机上有没有短信到达,当你习惯了听到手机铃声间歇响起,就会突然间发现,一旦被剥夺了各种信息对自我的刺激时,身体和心理都会出现不适应症。

  对于时差,更准确的感觉,其实是空间距离的放大。当你知道亲人和朋友与自己的时间同步时,心理会有一种安全感,一种亲近感,这种随时随地可以保持联系的在线状态会令人忽略距离的遥远。反之,就会有一种一切失去联系的焦虑感,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一种一切失去控制的荒谬感。这种感觉时而强烈,时而模糊,沉溺其中便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失眠,被诸如压抑、空虚、焦虑、烦躁等不良情绪包围。

  让自己忙碌起来或许是对抗时差最有效的方法。时间其实并非最大的烦恼,空间才是焦虑的源头。茫茫大海,无边的寂寞,相似的景致,差不多的生活,日复一日。出海一个多月了,开始进入一种难以自制的烦躁状态,注意力无法集中,各种想法开始多了起来。而逐渐累积的时差作用于身体,更加剧了心理对于空间错位的敏感。原来我真正难以克服的,是无法想念他人的障碍;真正难以忍受的,是不被他人想念的幻觉。

  海鸟与船

  置身茫茫大洋,经常会感叹,海天之间除了我们的船孤零零地航行之外,别无他物。这只是人的一种感官判断,源于长时间出海内心深处积攒起来的厚重的孤独感。偶尔看到一条飞鱼或是一只海鸟,船员们都会兴奋地一路小跑取来相机拍照。此时,那条飞鱼或那只海鸟就成为了“他者”,因为它的存在,似乎证明了我们自身的“存在”。在那一时刻,那种看到生命环绕自己身边的幸福感,让我感动。由此我想到,孤独感的累积会转化为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情感与精神的力量,这个时候所需要的就是心灵的支点,一旦寻找到了这个支点,就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力量。

  进入南太平洋后,风平浪静,日子平淡而缓慢。一天清早正在小餐厅吃饭,“船头停着一只海鸟!”一个消息无声无息地从船头蔓延至了船尾,大家放下碗筷,奔向船头。果然,一只海鸥正大模大样地蹲在船头信号灯的围栏上面,旁若无人地边享受着清晨耀眼的阳光,边啄食清洁着周身的羽毛。不知从何而来,亦无法得知它要到何处去,这只海鸥如天使般降临到“远望三号”,给这个平淡的清晨增添了几分热闹和诗意。

  海鸥有着洁白的腹羽,背部纯黑,尖尖的长嘴显示了自己的力量。它美丽的翅膀,合在身体两侧,摸上去柔顺如丝。黑白两色的身形和长喙上的红色与蓝天碧海及白色的船是如此搭调,它就这样威风凛凛地立在船头,好像为“远望号”插上了一支生动而别致的船标……

  一整天里,海鸥都是船员们关注的焦点。它的伙伴在哪儿,为什么独自飞到了船上,我不禁开始想象着它的来历和归宿。茫茫大海,当它疲倦时,也需要一个支点供它休憩呀,问题是,这个支点想必并不好找。我来到驾驶室,询问得知,在我船方圆200海里范围内,一无船只,二无岛屿,可以说,茫茫海天,我们的船如同一粒尘埃,而海鸥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到这样一个如尘埃般的支点,不知道是鸟的幸运还是船的幸运。

  第二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船头去看海鸥。这一夜风浪比较大,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到了船头却发现,海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许是它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整,继续它漫漫迁徙的旅程;或许是它本想搭一段顺风车,却发现船行驶的方向并非它想要抵达的方向,无奈间只得起身离去;又或许是它等到了同伴,于是毫不留恋地抖翅远行。前路漫漫,没有了船作为支点,海鸥的下一站是哪里呢?

  好多天过去了,鸟儿没有回来。

  难忘“远望”!难忘远航

  当杨利伟、翟志刚等航天员搭乘神舟飞船遨游太空之时,当嫦娥卫星九天揽月之际,全世界亿万双眼睛都会聚焦于发射场区、指挥大厅;而没有谁会注意到屏幕左上角有一行小字:“长江#号”,它就是“远望号”测量船的代号。观众们一次次看到沟通天地的画面,听到连线太空的声音,都来自于它。“远望号”测量船之所以神秘得不为普通人所知,并非是因为它不在中国航天事业的现场,而是因为它只能在普通观众的视野里缺席。

  我时常在各层甲板上晃悠,远远地观察着忙碌的船员。作为随船记者,我虽然亲眼见证了“远望号”测量船队有史以来单次出海时间最长、航行里程最远、连续执行任务数量最多的诸多纪录,亲历了“远望号”五战五捷新的辉煌历史,但我却无法充分而完整地履行自己的职业使命,无法让“远望人”的事迹以新闻的方式传播得更远。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坚持和努力使得关于“远望号”、“远望人”的文字能够以另外一种形式问世(长篇纪实文学《远航记》已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或许这样一种远离了功利色彩和新闻时限的文字能够将我的体验和感动保留得更长、更久吧?

  难忘的海上生活,不舍的“远望”时间。我从不写诗,却体验了最富激情的生活,我从不画画,却见证了最浪漫奇崛的自然画卷,难忘“远望”!难忘远航!


(编辑: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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