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雅安,巍巍千载的两座汉阙

时间:2013年04月2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赵良冶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诗人李白在词《忆秦娥》中描绘了汉阙之于黄昏环境中的大气象、大意境。多少年来,汉阙以其雄浑的气势、厚重的文化底蕴,为文人骚客赞颂不已。中国汉阙,不过29座,而以蜀地为多。4月20日,芦山7.0级大地震之后,雅安地区作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高颐阙、樊敏阙等汉阙的状况牵扯了众多文化人士挂怀。据初步统计显示,两阙受损情况不容乐观。编辑第一时间联系了汉阙文化研究者、雅安市文联原主席赵良冶先生,询问了汉阙受损情况。赵良冶先生身患恶疾正在住院,且家庭受地震影响不小,但闻听约稿要求,依然怀着对雅安文化遗存的深厚感情,写就了有关高颐阙、樊敏阙的五千字长文。读者可以从赵良冶先生优美的叙述中感受华夏历史之悠远,蜀地文化之灿烂。——编 者

高颐阙前面有圆雕“辟邪”石兽,它虎头狮身,双肩有翼,生动雄健。“辟邪”象征着祥瑞。 赵良冶 供图

高颐阙上精美的浮雕,是研究中国古代绘画和雕塑艺术的绝好实物。

  高颐阙主阙高6.13米,分阙顶、阙楼、阙身、阙座四部分,阙上有内容丰富的浮雕,阙前有一对“辟邪”石兽。新华社记者 陈燮 摄

  樊敏阙及石刻均为东汉巴郡太守樊敏墓的地面建筑石刻遗存,现存左阙、碑、石兽三具,兽胚一具,石龟一具及右阙部分残件。赵良冶 供图

   一

  中国存世的汉阙,迄今不过寥寥29座,均为国之瑰宝。地处西蜀雅安的高颐阙、樊敏阙,称之中国汉阙的典范之作,历来为专家学者和人民大众瞩目。

  世居雅安,职业涉及文化,造访高颐阙的次数多了去,多到连自己也难以计数。

  难忘的是第一次。少时,随父亲春游,地点高颐阙。

  青衣江畔古道,一条石板路弯来拐去,十里开外,来到一个叫孝廉乡的地方。

  道旁一碑,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落款1961年。资料显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180处,声名显赫的故宫、莫高窟、霍去病墓均在其中。

  迎面石兽一对,名天禄、辟邪,西王母座下祥瑞之兽。石兽硕大,整石打就,虎头狮身,双肩生翅,张口吐舌,昂首疾走。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范文澜评价其:姿态生动,充分表现狮的强悍性,比霍去病冢前石马,技术上是前进了一步。霍去病一代名将,甚得汉武帝器重,墓前石马国之高手打造。高颐阙石兽技术的超越,标志着两汉石刻工艺经过几百年美的历程,终于走向成熟。

  神道两侧汉阙,大块红砂石砌就,气势雄浑。前行景贤堂,建于宋代,历代损毁重建又重建损毁,唯当中高君之颂碑为东汉原物。两厢刻历代凭吊纪念文字。汉碑年代久远,碑文脱落殆尽,可识读者仅数字。

  百米开外,有土丘高大隆起,旁竖明代墓碑,赫然有字:汉孝廉高颐墓。

  高颐,一方偶像,虽说遥远得不见真容。遍查方志,清乾隆《雅州府志》仅记“郡人,任益州太守”,幸前朝汉碑拓片300余字,为后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高颐。

  汉碑记述,高颐为五帝之一的颛顼后裔,亲贤乐善,卓尔绝殊。举孝廉后,仕途通达,官至益州太守,年过70尚在官场操劳。东汉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高颐卒。由于贤德清廉,一时间,太守府内外哀声一片。如“臣吏播举而悲叫,黎庶踊泣而忉怛”的碑记属实,高颐不失为部属和百姓拥戴的好官。

  高颐归葬,故里添胜景。

  高颐墓位于金凤山下,依偎在金凤双翼之间,面对万年流淌的青衣江。

  汉代厚葬之风盛行。还得感激这厚葬之风,青山碧水间,留下当今唯一完整的汉代葬制实物,留下保存最完好的汉阙,留下精美的雕刻,留下高颐道德风范。乡人见贤思齐。这乡,称之孝廉乡;这村,呼之汉碑村。

  这里,“一门三孝廉”的故事世代流传。两汉时期,推举孝廉成地方官重要职责,一大批孝道高洁之士由此入仕。传说高颐荐为孝廉后,其弟高实、其子高直也被荐为孝廉。高家“一门三孝廉”,一方表率,世代楷模。“一门三孝廉”之说难辨真伪,但高颐忠孝仁德,有汉阙为证,断无虚假成分。

  阙为何物?古代诗文中屡见不鲜。

  李白传世词仅两首,在《忆秦娥》中,诗仙挽歌高唱:“……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阙,古代特有的建筑,汉时建在宫殿、祠庙和陵寝前,象征地位与威仪。历经千载,木材、泥土修建的城阙、宫阙早荡然无存,坍驰在曾经挺立的原野上。神道两侧的石阙,历经劫难,全国不到30处,且大多损毁严重,佼佼者唯高颐阙。

   二

  沿高颐阙,轻轻绕行。用心感受两汉历史的幽深,透过厚厚的红砂石,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用眼揣摩华夏文脉的博大,一个个久违的故事,活脱脱走来。

  迷迷顿顿间,尘埃四起,马蹄声脆,骑士前导,甲士操戟执盾,高颐端坐轺车,威仪巡行;突闻悲乐骤响,却有师旷盘腿抚琴,听者以手拭泪,鸟兽徘徊哀鸣,其声凄楚,回肠九转;又见周公忠心辅成王,季札挂剑念故人,古之贤者一一闪现,倾诉道德的力量;忽而天马行空,猛兽相搏,仙禽翩翩,猿猴嬉戏,三足乌、九尾狐、龙虎朱雀们腾挪飘逸,流荡汉代艺术的狂放……

  或许建造时博采众家,或许此方工匠技艺超人,高颐阙建筑水平达到巅峰,石雕艺术集两汉大成,于建筑,于史学,于美学,于金石雕刻,于汉代葬制,极具价值,堪称汉阙文化之典范。后人有诗夸曰:汉画汉隶俱绝艺,历代名家争拓藏。

  名家中有鲁迅。鲁迅结缘金石,但高颐阙远在西康,多年寻求未果。直至1917年2月5日,友人王叔钧知其所好,转赠高颐阙拓片30余张。鲁迅视若珍宝,细细把玩,陶醉之余,喜滋滋翻日记详记此事。如今,拓片珍藏北京鲁迅纪念馆,见证了鲁迅对高颐阙的痴迷。

  把玩拓片,令人痴迷陶醉,若身处汉阙,学者们又该是何等光景?

  1987年金秋时节,丹桂飘香,王朝闻缓缓步入高颐阙。

  历经修复,高颐阙古风依旧,80老翁,乐得顽童般癫狂。先绕阙而行,远观近看;又上下左右,把一对石兽抚摸个遍。真个应了古碑所言:若夫亲临阙下,目玩真迹,则有惊喜发狂者也!深沉的历史力量,巨大的美学魅力,让美学大师言由心生:“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太好了,美妙绝伦。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还有癫狂者。春风春雨,走来国家文物局古建专家组长罗哲文,时间2006年。

  绿荫掩映,粉墙灰瓦,推开红漆大门,院落小巧。汉阙巍巍,石兽迎宾,罗哲文如痴如醉,再三赞叹汉阙保护完好。小憩品茶,闲坐几株梅花、桂花间,老人讲起一段如烟往事。

  也是春天,也是雨中,时光倒转60多年。梁思成带一帮学生,从成都步行,来到高颐阙。梁思成,中国近现代极具影响的建筑大师,古建筑研究的先驱。

  眼前杂草没膝,阙、碑、兽皆卧其中。依稀可辨的神道,通向远方墓地。空旷原野,响起惊呼声,梁思成欣喜若狂,声声慨叹。随即,丈量登记,绘图照像,一连几天,师生们乐颠颠忙个不停。以后,梁思成的古建专著,多处提及高颐阙。在《古建筑序论》中,梁思成写到:关于中国古建筑类型中陵墓里,高颐阙在建筑上有高度艺术性。

  高颐阙前忙碌的学生中,闪现出罗哲文的身影。82岁高龄的罗哲文,时年18岁。为再次目睹高颐阙的雄姿,缅怀恩师,罗哲文不顾年事已高,参加“重走梁思成古建之路”考察活动,并放弃峨眉山之行,了却心中夙愿——重访高颐阙。

  史料凿凿,由北宋建景贤堂,到当代筑围墙修碑廊,高颐阙的完好,得益于无数代人悉心护佑。无独有偶,我的先辈有幸加入其间。

  一个偶然,桂花树下清代石刻中,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李景复。李景复,爷爷的姐夫,称之姑爷爷,清末民初书法家,雅州才子,青城山、乐山大佛均有其题诗碑刻。

  1894年,雅州知府雷钟德重建景贤堂,宏扬古风,倡导教化。竣工之日,府尊亲临,文人墨客无不前往。酒过三巡,现场咏诗,李景复奉命,题诗并书写刻石。寻碑摩字,今人每读到“独怜史阙名长古,喜见祠成墓不樵”,总能遥想当年庭宇焕然。

  40多年后,爷爷也参与了筑亭善举。

  梁思成西康之行后,乡贤学者不忍高颐阙风吹雨打,乃向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建言,求得专款,筑亭护持。不久,古道旁,小桥边,八角亭耸立。为记此事,刻《汉高君阙亭记》,后附18位建言者姓氏,爷爷名列其中。爷爷赵存善,字子元,一方雅士,上世纪50年代先后出任西康、四川两省文史馆研究员。

  有此渊源,父亲钟情高颐阙,自是古风乡情使然。及至自身,每次造访,便是一次文化意识、文化品味、文化人格的升华。

   三

  道罢高颐阙,樊敏阙自然映入眼帘。

  两阙多有渊源。同处青衣江边,相距40公里,竣工时间相隔4年,制作工艺相近,又同列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至于樊敏、高颐二人,同生东汉中期,同为汉嘉郡青衣县人,同以孝廉进入仕途,官至太守。

  不过,踏入樊敏阙,首先冲击视觉的,不是汉阙,却是一溜9具汉代石兽。其中,樊敏墓前仅2具,其余均是附近发现后,移入此地,便于保护。这一来,国内现存东汉石兽的半数,便在这里聚齐,十分热闹。

  同高颐阙相比,樊敏阙仅存左阙。

  早在千年前,樊敏阙便坍塌,构件散失,踪影不见。芦山县志中,仅碑及石兽记录在案。

  1957年春耕季节,城南石箱村,农夫犁地,偶见石阙。逐级上报,惊动文物部门,派员勘看考证,认定东汉樊敏阙散件。右阙构件仅存数块,至今弃置一边;左阙构件大多尚存,依托高颐阙模样,拼凑修复,重见天日。

  没有墓冢,没有神道,残缺的左阙,让人很难找到樊太守当年的威仪和阔气。

  倒是阙后,上几级台阶,汉碑亭高耸,仿汉代建筑风格。内置一碑,高近3米,未及近身,浑然大气逼人。下有神龟,巨石雕琢,碑驮其背。碑首浮雕,刻两条无角小龙,交曲环拱。碑额篆体镌刻:汉故领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正文隶书,刻558字,多清晰可辨,记叙详尽,读来如睹其人。

  樊敏,生于公元119年,终年84岁,东汉青衣县人,县治设芦山城内。今天的雅安城区,那时阡陌纵横,属青衣县治地。自幼聪颖好学的樊敏,诗书六艺,子史百家,无不精通。至于政绩功德,碑文中记载甚多。诸如弹饕纠贪,融洽民族关系,率兵助贾龙平定蜀乱,迎刘焉入川登益州牧等。

  不过,樊太守自视的功高德昭,跨越历史长河,恰如尘埃尽散。倒是碑上完好的文字,后人视若珍宝。

  樊敏碑文字的完好,得力于多少贤德之士的保护,无考。但有两位县令,值得大书一笔。

  丘常、程勤,同为眉山人氏。丘常在北宋末年,程勤于南宋初期,先后出任芦山县令。有史为证,樊敏碑保护先河,两人首开。

  1102年的早春,是巡访农事,还是踏春赏花,丘常偶见汉阙崩垮,汉兽倾覆,汉碑倒地。清除泥石苔藓,细读碑文,全然汉隶风韵,厚重古朴。丘常掂出分量,称其“字法醇古,其文尚可读”。很快,丘常拨付银两,扶正汉碑,修建碑亭,为之遮风挡雨,永传后世。意犹未尽,丘常提笔书跋,刻于碑阴,记载经过。

  事隔58年,程勤供职芦山,又见碑亭腐朽,汉碑裸露荒野。于是仿前辈故事,再起高大碑亭,防骄阳暴晒,霖雨浸蚀。自然,程县令不甘人后,也留跋文一段。

  丘常修亭扶碑后,仰慕碑文书艺,不仅拓片欣赏临摹,还作为礼品转赠上司同僚。至此,地处偏远的樊敏碑,始有碑文拓片传世,渐为人知。十余年后,赵明诚和夫人李清照求得樊敏碑拓片,在《金石录》中首次刊印。以后的明清两代,重要金石著作,无不转录,影响广泛。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称其书艺:虚和娟妙,如明月开天,如莲花出水。似乎言犹未尽,接下来又说:轻缣素练,宜于时用,写折竟可专学此本。

  康有为的说法是否准确,未去求证。但1800年前的碑刻,文字大多剥泐怠尽,存世至今,又能卒读的,普天之下,尚有几何?

  何人书艺,令后人垂青?

  本不该有答案的,那个年月,有作品没作者的多了去。有幸的是,碑文最后一段文字,恰恰留给后人一个清楚的答案。不妨照录:建安十年三月上旬造石工刘盛息懆书。

  一切再明晰不过,这个姓刘名盛的石匠,就是碑文的作者。

  不仅如此,樊敏阙和高颐阙,以及同樊敏阙相邻的王晖石棺,青衣江畔这些旷世杰作,均出自刘盛之手。郭沫若得见作品拓片后,认为与罗丹的雕塑、米开朗琪罗的壁画难分高下,连夜赋诗赞其为刘家之龙,并由衷感叹:西蜀由来多名工,芦山僻地竞尔雄。

  公元203年,樊敏去世,后人历时2年,选定刘盛,完成墓园设计、选料和制作。4年后,高颐仙去,此时的刘盛名噪一方,受邀主持墓地建造。又过3年,上计史王晖病故,恭请刘盛打造石棺。

  三处墓地,石刻的艺术手法、神韵造型,均表现出外观、内涵的一致性。兽的大小相等,外貌神态如一母所生。阙的整体结构全然相似,图像雕刻技法无不相同。樊敏、高颐二太守石碑,大小规模,完全雷同;行文和书法风格,显系一人所为。

  我们知道,古代官员去世,必请高手撰书,颂其功德,再由石匠依样刻录。如石匠手艺不高,再好的字,也算糟蹋了。似刘盛这般,一人所书,一手所镌,笔墨功夫,石刻工艺,达到珠联璧合,世间罕见。

  再看所用石料,石质全同,均系上好石材,坚硬又抗风化,可见刘盛眼光独到。

 五

  流年似水,纵观两汉400年,留下姓名,又有作品传世的艺术家实在太少。如果不是樊敏碑的偶然,又有谁知道这个刘盛?

  当年,为稻梁谋,刘盛和他率领的石匠们,敲击块块石料,决不会想到,这赖以生存的技能,竟支撑起一片艺术的天地。

  没有模型,没有画稿,没有美的追求,没有献身艺术的宏志,一切随心所欲,空灵而自然。一块块的硕石,磨砺出一件件绝世精灵,打造出一个气韵生动的境界:双阙雄峙,汉碑肃穆,石兽威猛,神道庄严,为死去的樊敏们,勾画出天地之外的另一种灵奇,一个人世间所没有的天地。

  眼瞧刘盛的作品,今天的艺术家们,不知作何感受。后世的石匠们,当然也包括艺术家,怎么再也不能在随意间,敲击出这样的精灵?

  仰望1800年前,青衣江那片天空,留下时代的美。心中不由生出一个想法,中国美术史是否该加上这么一笔:

  刘盛,字息懆,汉嘉郡青衣县人,东汉末雕塑家。他的石刻艺术雄浑大气,粗犷生动,神形兼备,构思独到,尽展汉代精湛的工艺技巧。书法具有相当艺术价值,为历代金石家推崇。存世作品有樊敏阙、高颐阙、王晖石棺。


(编辑: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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