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意味着什么?——泰晤士河畔漫步随想

时间:2013年05月17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余青峰

  去年夏天,在首都剧场观看王晓鹰版莎剧《理查三世》。舞台上,无处不是东方文化元素,三星堆符号、汉服、面具、京剧、宣纸等等,赋予了一部拷问人性、鞭笞灵魂的名剧以神秘色彩和极大表现力,东西方文化的跨越组合尤为熨贴。

  这部戏,据说去年四月在英国皇家莎士比亚环球剧院亮相的时候是“裸演”。由于遭遇一场海上风暴,运送演出所需布景、服装、道具的船只未能如期靠港,但演出计划早已排定,戏比天大,只能“霸王硬上弓”!王晓鹰介绍说,环球剧院的工作人员,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布景、服装、道具的最佳替代品张罗齐全。这就是自诩“世界第一戏剧之都”的伦敦戏剧人,戏剧,在他们心目中,无所不能。

  王晓鹰带着中国版《理查三世》去伦敦,是为了参加名为“从环球剧院走向世界”的莎士比亚戏剧节,该戏剧节作为2012伦敦奥运会的主要文化活动,从全球范围选择37种语言,排演莎士比亚的全部37部剧作。莎士比亚,不仅是英国的文化符号,更是全球戏剧的标杆,是跨文化的一座桥梁。

  难怪,英国前首相丘吉尔说,宁可失去一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今年三月,应利兹大学李如茹博士之邀,我开始了英国戏剧之旅,参加“寰球舞台,演出中国”戏剧论坛,其中一个重要的板块是,探讨全球各版本的《赵氏孤儿》演出。

  利兹的春天,大雪纷飞,冷风彻骨。但是,洁净的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可能是戏剧的味道吧,戏剧,总是在逼仄的氛围中,诉说着一种奇特的冷峭的飘忽不定的人性。

  来自中国内地的话剧、豫剧、京剧、花鼓戏、越剧等各种版本的《赵氏孤儿》实践者,以及浙江大学、南京大学的《赵氏孤儿》研究者,居然聚集在异域他乡,共同探讨一个发生在古老中国的忠义故事。这,难道不也充盈了戏剧性么?戏剧性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提醒,提醒中国文化界,有很多事忽略了,有很多意识淡漠了,至少这样的主题论坛,首先应该在中国内地举办。因为,《赵氏孤儿》是我们的文化财富,现在,如此文化财富,却由英国的戏剧人在开采。四年前,我曾访问韩国,曾经忿忿于韩国人攫取了我们的端午文化,又觊觎我们的孔子、中医文化。后来,我发现韩国人把我们的文化奉为至珍、小心呵护,忿忿之心,终落得一阵哑然。我们所谓的五千年文明,真的不能再无度挥霍而随意散落了。

  来自我们中国的《赵氏孤儿》,引起西方戏剧人感兴趣的话题,恐怕也是人本思想:程婴该不该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换取赵氏孤儿的生存?程婴做出了这样的抉择,是大人性还是伪人性?这些,恰恰应验了莎士比亚的第一台词,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会议结束时,我甚至觉得,如果早些时候参加这样的论坛,我的越剧版《赵氏孤儿》可以写得更好!

  利兹,雪后初霁。我们一行人奔往下一站,斯特拉福德。那儿,是莎士比亚生命的源头,也是他的灵魂栖息地。

  最有趣的是,在莎士比亚的故乡,在皇家莎士比亚剧院,观看英国皇家莎剧团演出的《赵氏孤儿》。而且,编剧、导演、演员中没有一个是中国人。更有趣的是,那天的观众,有十几个来自中国内地的《赵氏孤儿》实践者和研究者。会务组并不安排观摩,我们都是提前订的戏票,自掏腰包。在英国,从来没有蹭戏看的习惯,买票是天经地义的事。买票,是对戏剧最起码的尊重。入场后,不喧哗、不拍照、不接电话、不迟到不早退,是对戏剧最基本的礼仪。

  这出戏的形式感很中国,角色上场的自报家门屡屡出现,写意、虚拟、夸张、变形等手法充斥舞台。只不过,在细节处理上,更加追求视听的刺激性,婴儿的哭声用真人在台上模拟嗷嗷待哺的情状,屠岸贾杀死婴儿,直接扭断了那个婴儿道具的“脖颈”,发出“咔嚓”一声,观众群一阵惊呼。故事,还是传统的《赵氏孤儿》故事,内核上却更接近西方审美。印象最深的是结尾,程婴的一切使命都完成后,程婴的亲生儿子的鬼魂出现了,斥责程婴,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也从来没爱过我!为此,程婴自杀了,一对父子,相拥长眠。当然,这完全是西方式的结局,是残酷与温情的平衡点。窃以为,这样的结局,也是一种暴力……

  不管怎样,看这出戏的过程,我自始至终有一种兴奋感。兴奋点在于东西方话语的神奇结合,演惯了莎士比亚的莎剧团,竟能把一个中国的故事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人的生存哲学,在道义法则面前,竟是如此的脆弱而艰难,这一点,东方西方概莫能外!

  斯特拉福德之行,更兴奋的是对莎士比亚的朝拜。从他的出生地,到他的居住地,再到安葬这颗伟大灵魂的教堂,一路走来,油然更生敬仰。套用一句马克思描述资本的话语,自从莎士比亚来到镇上,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戏剧的血液。镇上的人们一说起莎士比亚,那是由衷的自豪。书店,基本上都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人们在静谧而安宁地享受着戏剧。

  临别时,我对同行者说,我想留在这个镇上,为莎士比亚看门。

  千万不要以为,伦敦只是全球金融中心。伦敦,更是世界戏剧的心脏。

  伦敦人没有什么娱乐生活,没有卡拉OK,周末的夜晚,酒吧是买醉的好去处。除此之外,伦敦人最主要的文化活动是看戏。伦敦有大大小小100多个剧场,平均每家剧场年演出近400场,所有剧场每年观众人次近1400万。伦敦的街头、火车站、地铁,戏剧演出的海报尤为显眼。甚至,伦敦的交通卡上,有一个英文单词是oyster,翻成中文是“牡蛎”,牡蛎附船而居,去哪儿都很便捷顺畅。伦敦人几乎都知道,这是沿用莎士比亚名剧《温莎的风流娘们儿》中的一句著名台词,The world is my oyster,意思是,这世界有太多的机会让我们如愿以偿。

  戏剧,在伦敦,真的是无孔不入。

  在伦敦仅有两天时间,我除了参观大英博物馆,并未游览太多的景点。我选择造访英国皇家戏剧学院,在那儿,我着实惊讶!戏剧学院只有两座大楼,没有休憩的草坪,没有运动场所,也没有学生宿舍。正门非常促狭,仅容得两个人同时走进。在楼道走廊里,处处可见世界著名戏剧的著名台词,以及历届毕业生的戏剧实践照片。主楼最主要的构成是大小不等三个剧场,那是师生们教学和实践的地方。整个学院,每年在校生不到一百人,导演系每年的研究生是从世界各地招来的,只有三个名额。每个研究生,配备六个以上的导师。很显然,他们追求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据说,这个历史悠久的学院,没有专门的编剧专业。我猜想,他们更强调戏剧的实践精神,而编剧是教不出来也学不出来的,莎士比亚就没有上过任何一所大学。

  但这并不能说英国人忽视编剧,相反,编剧在一个剧组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遇到导演或者演员擅自改动台词的时候,编剧往往跳出来,喊出一嗓粗口,“我他妈的才是编剧”。举座颤栗而寂然……

  午后的泰晤士河畔,律动着我的步履,悠闲而沉重。忽而飘雪稀疏,忽而晴空绚烂。其实,悠闲的是河畔随意漫步的鸽子,沉重的是我的一颗戏剧之心。

  从莎士比亚环球剧院,到英国国家大剧院,相隔不到二里路,我走了一个时辰,也仿佛走过了四百年的英国戏剧史。从东方走向西方,从传统走向现代,走过战火硝烟的岁月,也走过文艺复兴的梦想,也许,很多景观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戏剧的尊严。

  英国有莎士比亚,我们与莎翁几乎同一年代的剧作家有汤显祖,可是我们的国人对汤显祖却知之甚少。我们现在的戏剧,似乎在某种功利的驱使下,在某种意识形态的左右下,渐行渐远,戏剧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工具。

  其实,我们的戏剧,原本可以有很多自信的。只不过,重拾自信,太难了。

  我们为什么需要戏剧?戏剧,究竟带给我们什么?也许,美国人约翰·马尔科维奇的话,道出了某种意味:戏剧,反映人类普遍的生存价值和意义,解读人类心灵跳动所包含的全部复杂性,戏剧的最根本问题是,我们该如何生活……

  我想说,戏剧,是一种卸去心灵尘土后的品质生活。


(编辑: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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