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自己

时间:2013年07月12日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陈世旭 (南昌)

  前些时,我有一则短文,讲生活中常见的一种自我角色与权力角色混淆的现象。不意发表后闯了祸,在我工作过的地方引起轩然大波。直到今天还有熟识的和不熟识的朋友不时用电话、短信、电子邮件等各种方式向我征询那位被批评的对象是谁。又听说有自动对号入座者勃然震怒,要诉诸法律或组织反击云云。我不禁失笑。极为恳切地反复回答:那是我的自我批评。一个人活到我这种年纪,应该知道检点自己,反省自己了。否则,那就真是孔老夫子说的“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这样说不是要掩饰什么或躲避什么。我说的是实情。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文字的力量太有限了。孔夫子所谓的“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是有先决条件的,不是什么话都有用的。刚入写作这行的时候流行一种口号叫“干预生活”,因为“艺术高于生活”。今天看来,这话太自负了。无数经由媒体和官方确认的现实生活中的奇闻异事,远远超出了写作者可能会有的任何程度的想象力。一个想要状写生活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太有限了。在大学里,老师给我们讲《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稗官也”,是一些专事收集道听途说的口水的人,当时心里有些不服气,觉得古人不知今人事,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现在看来我们还真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搜肠刮肚,挖空心思,穷尽想象写成的小说里的那些人事,一旦搁到现实中,立刻黯然失色,让你不能不老老实实地对生活满心敬畏。

  大概每个人都只能做到他所能做到的,至少我是这样。要对一代人发言,第一没这资格,第二没这能力。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说谁谁道德沦丧,谁谁价值观毁灭,打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会先想想做好自己了没有?有句老话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起码我不敢当。我能做好自己、做好自己灵魂的工程师就很不错了。小说里我也老拿同行说事,其实那里边挨骂的人物是我自己。我拿自己做模特,包括取的姓名都和我自己接近。一方面是不想惹麻烦,像我这么笨拙的写作,一定会有原型,故事里的负面人物是我就得了。另一方面我自己也确有该骂的地方。一个人身上往往有两个人,甚至好几个人,所谓多重人格。比如,我捐款的时候就难免有另一个吝啬的我在暗中盘算:“捐不捐?”“捐多少?”之类。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的话,长大了也常常看到,一些喜欢批评别人的人,一旦自己处于被批评者的位置,其态度之恶劣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些对贪官恨之入骨的人其实最恨的是自己没有机会成为贪官。即便是一些杰出人物,也难免有人性的弱点。最近看到一则报道,有一位我一向极敬仰的以批评风格凌厉著称的海外媒体人,因为“打的”挨宰发微博批评当地政府管理不善,当地官员迅即执法并向之道歉。这事引起网民不满,指这位媒体人是“特权者”。以我对他的认识,相信他会超越个人情感,在感谢当地官员的同时,以其向来的犀利,就这种选择性执法对法治精神的负面影响,理性地质疑。没想到他却指责那些批评他的网民,认为他们的态度反映出了“当下中国社会的仇官心态”,让我很为他遗憾。想起一位漫画家的画:走路时骂坐车的,坐车时骂走路的。

  在现实利害面前,做好自己已属不易。有位朋友看了我的一些短文,说你干吗老拿自己开涮啊。这是客气话。我说的其实都是事实。我虚荣就说我虚荣,我浅薄就说我浅薄,我写不好就说我写不好。但愿别人引为教训,不虚荣不浅薄写得好就好了。这也许是一种精神上的懒惰。我在文坛最敬重的师长李国文很多年前就说我没有锐气了。仰望圣者,我觉得他们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永远站在道德和成就的制高点,对自己要求太高,活得太累,那是一种牺牲。

  好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圣者大有人在。性格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决定了他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激情,他们的血液里有这样一种冲动,世世代代流传。他们是鲁迅说的“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是中国的脊梁”。

  我崇敬他们。(作者为新时期文学代表性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


(编辑:高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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