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请一如其旧

时间:2013年07月31日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陈丹青

  90年代,我在书店里发现了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丛书《老照片》。此后,我收齐了《老照片》单行本与厚厚的合集。如今他们每期给我寄来,再忙我也必逐页细看。《老照片》的涵容远远超过一本影集,列举我记忆深刻的老照片是件困难的事。那几位刚被日军捕获的女军人,后来活下来了吗?民国夫妻的西式婚礼照,尤为可看(纱裙、西装、花篮、小傧相,眼看这些童男玉女在50年代换穿人民装,60年代与子女捧着红宝书),还有南北各省质朴的平头百姓……

  相比欧美日本无数精装摄影专集,廉价的《老照片》既不是影集,也不像摄影杂志,更非文字书。我曾对其主编冯克力说,可惜了,如在国外,这般珍贵的影像是要认真分类、排版,做成一流影集的。这些年,相对讲究的国内摄影集越来越多。民国史照片有台湾的秦风系列,辛亥百年则有刘香成推出的《壹玖壹壹》和《上海》,无疑是国际水准了。

  照片、摄影是两件事。可是,奇异的是《老照片》一举勾销了照片与摄影的差异,同时,公众与私人、历史与家庭、阅读与观看的关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来源大多是家家户户私人照相簿,是数以万计没有理由进入“摄影”集册的寻常“照片”。虽然,后现代若干摄影风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缘起和意图再朴素不过——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从一开始就变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邻居、不同代际,得以彼此传看。每次翻开《老照片》,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像是捡来一册无主的照相簿,倘若愿意阅读文字,我们便走进一户户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员中,认出我们自己及父祖。上百年来,中国的哪个家族和家庭能逃过革命与巨变?在《老照片》的黑白谱系中,多是已逝的人,还有一去不返的景观。

  《老照片》从不标榜摄影刊物,它与我们称为“摄影”的那么一种文化毫无关涉,它甚至未曾意识到它做了精英摄影无法做到的事——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

  现在我愿收回对冯先生说过的话,原因很简单:请《老照片》一如其旧。20年来,它已成为全体国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会在其中找到既属于亲属、又属于国家的记忆。这是一份持续遗失而遭贬值的记忆,《老照片》使之不断扩展、传递,默默增值,有如人找回了家族的遗物。它因此超越了摄影,如它征集的文字,超越文章,是人在目睹照片之际的喃喃自语,是当一切皆尽消陨,濒于失忆,于是有迟到的告白。但《老照片》的基调很少流于伤感,甚而是温馨的,没有一位叙述者自觉是在谈论摄影,而是与读者相对,说起往事和故人。

  我也愈发肯定《老照片》的廉价感。当我说“廉价”,绝不意指《老照片》粗陋,它如贫家的摆设显得洁净而有自尊。因这廉价感与中国近代史,何其对应:记忆的贬值,一定对应被贬值的历史,争战、革命、转型、喧嚣,去旧而新的新中国历程,忽而旧了,以其斑驳的影像,汇入这本薄薄的册子,影影绰绰,算是历史的草草交代。说是交代,也勉强,若非仅存的照片,近代史的多少人与事等于没有存在,没有发生。

  瞧着一辑辑《老照片》,我不起幸存之感,它提醒我,尚有更多的照片湮灭了。如从历史灰烬中捡剩的残余,追念洗劫,《老照片》不可能像欧美的影集那样,堂皇齐整:它应该是这样的。

  (本文是陈丹青为冯克力著《当历史可以观看》一书所作的序,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此书已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编辑: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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