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行者的坚守——读《行者的迷宫》

时间:2014年01月0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房广星

《行者的迷宫》 张炜 朱又可 著 东方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本好书。”这是我与本书的策划者张杰关于《行者的迷宫》唯一一次交流得出的结论。《行者的迷宫》是作家张炜与《南方周末》资深记者朱又可之间一次漫长的对话。

  这些年,随着俗事的增多,随着中年人生的压迫,已经很少在面对文字时有这样的激动与冲动了。但读到这本《行者的迷宫》时,仅仅读了很少的部分,已经抑制不住地给张杰先生发了一个短信。张杰则回复我:“这也是我这些年里读到的最好的书。”读此书,让我找回了当年读《古船》和《九月寓言》,读《旷野的呼唤》,读《老人与海》等书时的激动,还有那种如饥似渴。在中年的繁杂忙碌和麻木里,能重新找回青年时期的激情与渴望,于人生,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我默默地在心里向张炜致敬,向文字致敬,甚至,也向年轻时的自己致敬。

  其实连我读高中的女儿都很清楚,关于阅读,“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关于浩瀚的作品海洋,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而于我,于这本《行者的迷宫》,可能正是某种力量“悠然击中”了我内心里最敏感的部分吧。人至中年,自知自己非仁非智,只愿做一个默默的读者,与文字交流,与人类精神史上那些智者贤者的智慧与睿智交流。如此而已。

  一直以来,读张炜的作品,都能感觉到一个身影。从最初的《古船》《九月寓言》,到后来的《家族》《外省书》,等等。但这个身影是谁?是一种怎样的形象?或者,是一个什么样的符号?这个身影是孤单的,还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诗意的玄美意象,还是现实里粗糙的土坷垃一样真实?是怒目圆睁紧握双拳的斗士,还是人群里那一双平静而深邃的眸子?作为作家的张炜,通过他浩浩荡荡的文字想对这个世界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或者思考?……

  多少年的困惑,多少年的试图理解,或许,在这一册由朱又可先生对张炜所做的从济南锦鸡岭下到广州白云湖畔的访谈里,已经给了我最真切的答案。

  在这本三十万字的访谈里,那个身影已经透过张炜的娓娓而谈很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阅读过程中。

  “这是一个行者的自白——一个大地行者深沉的内心独白。”当我的脑海里跳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联想到本书的书名。而随着阅读的加深,直到完全读完这本书的时候,这个结论更坚定了。尽管,张炜在书的扉页上很坚定地说过:“不,我不是一个行者,那是一些了不起的人。我追赶行者,直到走进他们的迷宫。”张炜是真诚的,不是虚伪的自谦,我相信。但我也同样相信自己的判断。作为追索行者的张炜,在他的内心里肯定有着他自己更高的精神追求与理想求索。而作为读者,我却真切地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了那个不停地行走在大地上的坚定身影。从童年时候被迫的胶东海边丛林的孤单行走,到后来翻山越岭的“有目的行走”,他已经养成了一种行走的习惯——一旦停止行走,他会感到孤独,感到寂寞,感到空虚,感到无力,感到丧失了意义。而丛林里那些无名的野兽,植物,那些流浪的“外地人”,无数的山河,才是他最好的朋友,才能从灵魂里赶走他的怯懦,赶走他的虚空,给他力量,给他坚韧,给他踏实的感觉,为他的精神向度提供必要的罗盘和支持。所以,在这样的行走中,他不惧怕“差点冻死”在深山老林的危险,他不断地坚定了自己生命的意义。路上,乡野里,到处是他的朋友,到处都是他需要的温暖。

  走,对一个思考者,或许是一种宿命般不可或缺的人生过程吧。卢梭正是在不断的漫步中,给我们留下了《漫步沉思录》。逃出巴黎的热闹与虚伪,高更才为我们留下了他永远的塔希堤少女。走出去,是每一个渴望美好与自由的灵魂内心最深处不可压抑的冲动与呐喊。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走出去,释放灵魂,解救精神。比如我自己,年轻时的向往已渐渐被日常的生活挤进角落里,被现实人生的灰尘遮盖起来,越积越厚的人世之尘成为沉重的枷锁。但我知道,我年轻过,我年轻过的梦想与渴望,还在喘息。

  在这个经济发烧的时代里,行走其实是普遍的。各旅游景点拥挤的队伍是最好的说明,世界各地也都充斥着中国人的影子,世界各地的名胜古迹上差不多都有汉字写下的“到此一游”。而正是这个游字,也深刻地暴露了太多行走的心态。

  而张炜们的行走显然不属于这种。

  我担心自己说不准确,但我又真的有一种深刻的理解与模糊的同感。好比我这些年里那么钟爱家附近的这座小山,这座山上无数次地留下了我一个人穿梭小径及松柏乱石中的脚印,山顶斜坡上那块寂寞的大石头曾一次次引我驻足,那些在松柏间稍纵即逝的昆虫们曾多次引起我的遐想。似乎,这么些年,我的脚步和心思没有超越过这座小小的山。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时刻,我是幸福的,是逃出了虚空的,是摆脱了现实人生的压榨与捆绑的,是仿佛与青年的自己有某种沟通甚至携手的,就像少年的自己独自坐在乡下的水渠边,与天空中的白云和身边的香附草们亲近和对话。这是一种状态,难得也值得永远守住的状态。

  读完此书,我坚信张炜的行走也是一样的,他要守住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对他来说那么“了不得”,即使现实的人生已经使他永远地远离了少年时候的那种“无家可归”般的流离感,他也要继续在他的丛林里,在他心中的大地上不停地行走下去。他舍不得放弃,哪怕拿世上再多的金钱和荣耀来换,他也不给。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坚守很有些唐吉诃德式的荒唐,但显然地,这些人永远不可能体会到唐吉诃德身上特殊的力量与光芒。

  那么,张炜这么多年的行走,叙说,他到底要守住的是什么呢?我引用书中的一段话吧:“英国人莫德的《托尔斯泰传》写得多么好。他曾经写到这么一个段落:晚上在高处看莫斯科,烟雾腾腾,雾霭压城,万盏灯火,想到这是一个多么浑浊不堪的莫斯科!可就在万盏灯火的深处,还生活着一位老人,他叫托尔斯泰。老人身上没有污浊,一直在顽强地思考人类的前途,是一位自我苛刻的、洁净的老人,清醒而又勇敢的老人——想到这个城市里有这么一位老人,就觉得有了安慰,觉得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真是一种幸福。”我想,一定是托尔斯泰身上那种坚定的人性光芒感动着莫德,还有张炜,就像同样这位老人一再地感动过普通的我一样。人性,作为一种品质,却需要人类中的良心们一再地来唤醒,来坚守,这是不是挺可悲呢?试想,如果人类的世界失去了人性,变成了一个大的动物园,那么成千上万年来人类祖先们所有的劳动与努力,岂不是一种最大的悲剧?而正因为有托尔斯泰这样的人类智者的存在,才给了我们“安慰”。张炜这些年的行走,以及他的述说,正是为了守住这样一种安慰。只不过,他以他个人的方式,走在他自己的大地上而已,从他自己所能接触到认识到的生活中,寻求着这种安慰,并把这种安慰以文字的形式,分享给世人。

  如此,真的该向张炜说声谢谢。

  当然,无疑的,在这个时代里谈这样的行走和坚守,是悲壮的。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这才是一个时代的希望与质地!


(编辑: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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