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我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出生,我对墓地总有特别的感觉,尤其到了别的国家,总想去看看那儿的墓地,著名的和非著名的。不为别的,墓地里面有历史,有文化,有艺术,有说不完的悲欢离合、人生哲理,有时还会遇到新闻。早先在“笔会”刊发的扎哈罗夫的葬礼(《莫斯科“偶遇”的葬礼》,2019年11月11日“笔会”刊发),就是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撞上的。跑多了很想写个系列,这儿开个头吧。
2017年5月,我和上海外国语大学师生到法国采访报道马克龙当上总统的那次大选,在巴黎塞纳河左岸的蒙帕纳斯住了一个半星期。百年前,那儿正是巴黎文化气息最浓厚的地区,直到二战之后。而如今,当年每晚在咖啡馆、舞厅和酒吧风流聚会的名人,许多都安眠在不远的蒙帕纳斯公墓里面,离我们住的酒店也不远,步行十来分钟。
前后去了三次,都是下午完成其他采访之后,顶着暮色而归。最晚那次差点被关在墓园里面过夜,只是为了寻找莫泊桑,为了向他致敬。我最早接触法国文学就从他的作品开始,李青崖先生翻译的莫泊桑中短篇小说,上下两集,父亲留在上海家里,成为我的读物,记得上面还有李老题字。不经意中翻开,第一篇看的是《项链》,一下就读进去了,接着一篇接一篇……很快就翻到了《羊脂球》,那年月,对我这样的高小学生,对这样的法国女性理解上还是有点难度。
蒙帕纳斯公墓为巴黎三大著名墓园之一,进去时一定得找份带编号的地图;即便有了,要在密集的石碑和雕像中按图索骥仍非易事。兜来兜去就是找不到莫泊桑安葬的26号墓区,问了管理人员才知道在墓地的另外一小半,当中被一条马路劈开。匆匆赶去已见夕阳,正好遇上一老一小最后两位拜访者出来,给我粗略指点了方位。
莫泊桑的墓不好找,比想象的要小,而且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物,没有雕像,只有一座带十字徽和他名字的石拱门作为墓碑,不高且朴素。前面两三平方米大小的墓地四边有金属围栏,里面种着一小片不知名的黄绿色植物,普普通通。那天也没有人献花,给人一种孤单的感觉。他43岁因精神病去世,一生无妻无子,情妇给他生了三个孩子,都只养不认。
墓碑下面本来有一小块白色大理石板,刻着他《一生》中说的:“我们所见的一生,从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美好,也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糟糕。”我去时却不见了,是被什么人破坏了?留下的石座赤裸裸,上面只有两行模糊不清的涂鸦,还有到访者留下的一些石块、卵石和贝壳。后来又看到别人拍的一张照片,连那个简陋的石座也被砸破右下方。崇尚文化的法国到底怎么啦?不知如今是否修复。
还在莫泊桑墓地四周徘徊,突然听到钟声,墓园六点整就要关门。我只好匆匆离开,朝着铁门方向奔过去。一路上还担心跑错方向就糟糕了。拜访墓地时间永远不会够,好在明天还可以再来……一定要找到法国历史上十分重要的“德雷福斯案”主角的墓地。导演波兰斯基去年的获奖大片《我控诉》,讲的就是这件事。
与莫泊桑相比,身为犹太人的德雷福斯墓地更加简单无华,也更加难找,兜兜转转花了我一个多小时。每个法国学生上历史课,一定都读到过犹太人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炮兵上尉的案件。他1894年涉嫌出卖军事机密给德国被捕,以叛国罪入狱流放,后来发现为冤案,但法国军方却坚拒重审。
从1897年到1899年的两年中,整个法国都被卷入德雷福斯案,历史学家巴巴拉·塔奇曼说:“法国纵身跳入历史上最大的骚乱之一。”她还引用后来出任法国总理的莱昂·布鲁姆的话,那似乎“是名副其实的内战……最亲密的感情和个人关系也被打断,世界被倒了个儿,一切要重新分类……那是一场人类危机,和法国大革命一样猛烈……”
但在今天的巴黎蒙帕纳斯公墓里面,我几乎问遍每一个遇到的人,全都一脸的茫然。最后在地图上标明的墓区转了好几圈,都有点想放弃了,低头一看却发现他和家人的墓碑就在我前面一米远平躺着。墓地没有任何装饰和图案,四周没有花草,碑上散放着二三十颗小石子,那是犹太人到访墓地的习俗,摆上小石子表示敬意。
墓地是德雷福斯家族的,碑文上刻着八个人的名字,最后一位2012年去世,名字刻在碑石的右侧,以后大概还会再增加。打头那行就是1935年7月12日去世的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那时他早就洗清冤案,官升少校、中校,一次大战结束那年退伍。
我不识法文,但从第二行的文字大概可以猜出,二次大战中,他的外孙女玛德琳·利维遭放逐,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年仅25岁,这是犹太家族永远的痛。德雷福斯案当年会闹得这么大,也是因为法国国内强烈的反犹浪潮。
想了解或重温德雷福斯案件,除了看书当然就是看电影《我控诉》。片名来自法国大作家左拉发表在《震旦报》上致总统公开信的标题,这篇文字掀起的风暴有力推动了案件的重审。左拉现在已经进了法国的先贤祠,他的墓仍在巴黎另一著名墓园蒙马特公墓,有时间一定要去。
蒙帕纳斯公墓众多名人中,拜访者最多的当数萨特和波伏娃,还有杜拉斯、桑塔格、波德莱尔、潘玉良……说不尽,写不完,待以后。巴黎寻墓,当然还有拉雪兹神父公墓和蒙马特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