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剧照
尽管电影《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档期定在六一儿童节前后,但它绝不仅仅是一部儿童片,这部真诚、充满趣味的用心之作也是编导献给成年人的儿童节礼物。影片编剧、导演王子川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曾自编自导自演过多部话剧,并参演影片《人潮汹涌》、主演影片《寻汉计》。本片在公映之前已获得业界广泛认可,曾荣获2023年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最佳艺术探索、观众选择荣誉评分第一名等诸多奖项,并凭借本片荣获第19届中美电影节金天使奖年度最佳新晋编剧。主演岳昊荣获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最佳男演员,成为最年轻的“影帝”。这部电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内心的恐惧与渴望,也照亮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那份弥足珍贵的童真。
影片从孩子视角出发,讲述了三年级学生朱同眼睛看到的、心灵感受到的、亲身体验过的一天。朱同的超能力不但指想象力,也是一种对世界的独特视角和奇特理解。通过朱同的眼睛我们可以重新审视被成人遗忘或忽视的幻想世界,重新发现真善美。影片没有说教,没有煽情,没有批判,没有居高临下,甚至没有明确的主题,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故事主线,是散文式的、想象力恣意挥发的电影,一如朱同脑子里的天马行空、奇思妙想。但每个场景、每个段落却给人思考,画面的背后有着导演的深意,在平淡的讲述中隐藏着幽默、忧愁与暗黑,比如对教育问题、单亲家庭、留守儿童、校园霸凌等社会问题的展露。影片改编自郑渊洁作品,但很多地方来自导演自己的童年经历。王子川坦言自己的童年拥有很多转学生的困扰:成绩跟不上,无法融入新的集体,被老师忽视、被同学欺负。他表示,“希望在我的第一部片子中,把我自己的成长经验和审美趣味分享给大家。”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我们跟着电影返老还童并唤醒自己的超能力,这也是很多观众对此片感同身受的原因。
影片把现实与奇幻相结合,形成一种虚实交织的叙事手法。在98分钟的“漫长一天”里,他坐拥挤的公交车上学,下车后发现早餐早就被挤丢了;到教室时已经迟到,在老师面前摔了一个大马趴却不敢哭出声;在烈日骄阳下奋力跳广播体操,只为得到老师的一句肯定;学校大蒜种植角落里,只有他的大蒜没有发芽……但调皮可爱、头脑清奇的朱同拥有对付烦恼的超能力:考试不及格,就会出现一个巨鸟面孔和人身的怪物,快速偷走需要家长签字的试卷;班主任牛老师当众批评自己,他渴望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人带走牛老师,结果外星人真的来了,但很不幸被牛老师打败了;他能变成武林高手,把霸凌自己的同学踢飞;他能让草坪中的小花说话,把同学变成杂草人;他能变出分身去各个教室寻找英语书……无论是想象中的外星人、飞船、吃纸怪,还是活过来的花草、闪闪发光的“好”字,都从脑海中的幻想变成校园生活的一部分,与仪容镜、流动红旗、密码日记本、刻满字的木质课桌、泛黄的作业本、门口堆满零食的小卖部、废弃建筑里的秘密基地一起,成为童年时代音乐魔盒里最动听的旋律。
导演“以虚托实”,赋予影片故事丰富深刻的内涵,使影片表现出极强的叙事张力。如同苏联电影《伊万的童年》,原小说作者以散文笔法平铺直叙地描写战争,导演塔可夫斯基改编时决定在片中加上伊万的梦,他要让伊万在银幕上生活在两组镜头中:一组是现实世界,另一组是他的梦幻世界。战争毁灭了伊万这一代人的童年,使他失去了儿童的纯真和信念,只有在梦境中生活才是光明的、快乐的,他才作为一个自由的、完整的人而存在。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游走的朱同,一直渴望被看见、被理解、被接纳。
影片悲喜交加,是一部具有悲剧内核的结构喜剧。与电影《年少日记》相比,尽管两部电影都触及家庭、教育等问题,但风格迥然不同。《年少日记》直面原生家庭和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如家庭矛盾、学业压力、友情危机等,其痛楚镜像与创伤模型的营造给人沉重、压抑、窒息之感。《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则更注重于刻画孩子的内心世界,展现他们的幻想和冒险精神,用奇幻的元素来表现童年的美好和纯真,以及他们在面对困难时的成长和变化,格调轻松、幽默。影片在构思立意、题材选择、故事设置等结构层面进行喜剧内涵的设计,而不仅仅依靠动作、台词、插科打诨等表层喜剧效果,很多地方采取错位、对比、重复、映照、衬托的方式,是一种重视叙事内驱力与人物性格发展的结构喜剧。片中很多地方让人忍俊不禁,比如动用超能力引来小偷、外星人等情节;在教导处外罚站时,错读达尔文的“名人名言”;“问题学生”张秋借了两本朱同的教材,垫在了即将要被他爸爸踢的地方;寻书过程中撞上校领导,嘴里默念隐身咒;在医务室装病一会儿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一会儿又被诊断为胃痉挛;在医务室为自己生成一个假名“李强”,后又被二年级二班的班主任当场戳穿;尤其是写检查供出的几大罪状:把学校麦克风拆坏,烧树叶时不小心烧了窗户,用红笔把照片里所有教职工的嘴唇都涂上红色,这些奇妙的场景不仅让人开怀大笑,也让我们想起自己调皮捣蛋、古怪精灵、想象力爆棚的童年时代。
尽管拥有超能力,但这种超能力并没有让朱同的生活变得轻松,他仍然面临迟到、罚站、写检查、受同学欺负、被请家长、面临退学等种种学校生活的苦恼。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规训是一种权力,通过分层的、持续的监督,规训权力变成一种内在体系,它被安排成一种复杂的、自动的和匿名的权力,“权力的运作不能仅仅被理解为压制、排斥、否定,而是为了制造出受规训的个人。”如果说以孩子视角拍摄的电影《城南旧事》表现了一个孩子眼中的种种离别和失去,那么本片则以朱同的视角让我们发现,在校园的一天里会有各种规训在等着他,校门口的“两道杠”中队长徐建立、班主任牛老师、英语老师、语文老师、李主任、不负责任的校医、往他身上砸篮球的同学等,以及徐建立的校外大哥,朱同稍不注意就要受到批评教育,甚至肉体惩罚。
片中几乎所有的教育者对朱同都是漠视的、高高在上的,缺乏关爱和引领,只有宋老师对朱同表达出同情与爱护。导演通过对宋老师“灯”的美誉和对其他老师的“刺过讥失”,在真情实感中流露颂美、讽谏之意,体现了中国传统诗学的“美刺”精神。以“美刺”为内容的作品,都是为了解决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使现实更接近于理想。在学校这种格式化的规训中,很多孩子失去了童真与个性,像班长刘诗瑶体贴周到,为老师端水杯,像个小大人;5个作文满分的学生同意帮助低分的“差生”,仅仅因为他们听老师的话,并且能凭此获得期末的思想品德加分,他们已经熟知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查岗的中队长徐建立已明白如何从李主任手中接过权力、行使权力、压制同学。影片《看上去很美》将集体规训的时间节点放在了幼儿园,老师们通过奖励小红花与罚站让不听话的方枪枪学习了规则。而在《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片尾,朱同为了融入集体丧失了超能力,当他能熟练地背诵体操队列规则,在大大的“召”字后面如AI般哈哈大笑时,我们发现这个朱同已经不是那个拥有超能力的朱同了,单一的衡量标准与内心的规训,已经磨掉朱同头脑中那些超能力的棱角,让朱同圆熟了、成长了。他如果拒绝成长、越过操场、越过学校围墙,一路狂奔,就会成为电影《四百击》里的安托万,在大海边留下一个迷人的定格,又能怎样?
《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的笑中带泪,赋予影片一股淡淡的诗意。什么是诗意?诗意就是务虚,失去了“虚”,便失去了童真,失去了想象力,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