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线上有个小站,快车不停,慢车只停一分钟。下雪了,黄色的站房白了,出站口的白栅栏更白。一个黑影向我招手,是父亲,肩上眉毛上满是雪。别人接站都喊,都笑,他不吭声,只是伸出胳膊,接过我手中的旅行袋,往一辆粗笨的自行车上放。儿子回来探亲,当爹的感情再含蓄,一举一动也透着快乐。
天黑了,雪还在下。从车站到我家那个村子,父子二人走了一个小时,唠了一路。要多读书,多学本领,多锻炼身体。这些个“多”,父亲从前多次说过,这次不再重复。况且儿子已经长大,已经在工厂上班。这一日说的是传闻,主要是我说,父亲听,听到调动方面的一个说法,父亲兴奋起来,想换下我,由他推车。我说不用,车把太死,路也滑。迎面过来一个乡人,父亲打招呼,彼此寒暄,说墒情和收成。
过了防风林带,看见我家了。我家在村子最南端,是个三开间的平顶土屋,雪在屋顶快有一拃厚了。进门,开包,掏出一些糖果点心,还有几本父亲写信让买的书籍。母亲在灶间滋滋啦啦炒菜,父亲洗了两只酒盅,并排摆在桌上。儿时,我舔过父亲蘸了酒的筷头,但跟他正式喝酒,还是头一回。母亲笑说,“这么隆重,老丈人待新姑爷啊。”又说,“这回快了吧?”我爸唔了一声。
所谓“快了”,指的是回城。父母是下放农村的“五七战士”,其时,多数“五七战士”都抽回城里了,父亲的工作却一直没有着落。我带回的小道消息,来自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应该很有准头。
当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太阳老高了还没起来。
父亲最反对子女懒惰。妹妹和弟弟那时还小,随父母下乡后,在乡村中学上课。每天天刚亮,父亲拎上柳条粪箕子,出门给生产队拣粪。回来如果有人还睡懒觉,他会很不高兴。弟弟刘嘉陵告诉我,有一天催了几遍他仍赖床,父大怒,高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什么时候都要振作!”说着抓住我弟枕下两只褥角,猛劲一掀,土炕之上,连人带被,我弟就悬了空。父亲犹在大吼:“年轻人更要振作!”
但我这次的贪睡,却受了优待。我爸在院里扫雪,抖搂扫帚,跺脚,进屋瞅我一眼,脸上不但没有愠色,似乎还存着几分昨日的快意,吩咐说:“洗脸水凉,兑点暖壶水。”
让我深感内疚和无奈的是,此次我传递的信息,不久后证明,是个慌信儿,父亲白白指望了一场。父亲做过多年新闻工作,鬓角都花白了,如果没完没了地拖延下去,还有没有可能重新上岗?
由于某种原因,父亲在原单位曾长时间站立,腿部神经严重受损,经常颤动不停,厉害时臂膀也跟着抖。队里关心他,说刘五七你不用下地,有啥好人好事你给写写就中。我爸不听,仍随大帮劳力出工。队长故意不给他分垄,他就蹲在地头薅草,蹲累了,跪着薅。冬天给马车装冻土块,分量太重不好搬,那也吭哧吭哧地搬,姿势便很傻很可笑。老乡们不笑,老乡们爱听他说话,歇气时总想让他讲点什么。一次,当着我的面,知青小胡跟人议论,“那个老黑枷,肚里真有货,能一口气说出十多个国名。”这小子本意是赞扬,但如此称呼我爹,我不是很乐意。
光阴似箭,也似蜗牛。我家在农村,足足呆了七年零一百天。那个铁路小站的站房和栅栏,便一次次看到我探亲归来,父亲向我招手。威严的验票员渐渐成了熟人,每回都亲热一笑,说同一句话:“爷俩又见面了。”
回村的乡道上,父亲给我讲了许多事。他给村广播站写过稿,还到外村采访过一个民办教师。也是下雪天,大地一片苍茫,我爹顶着小北风,深一脚浅一脚赶路。稿子写出来,投给沈阳的报社,却说不能用,说作者的问题尚未查清,思想也旧,跟不上形势。父亲说他很悲愤,也很抱歉,连累了那么好的一个采访对象。
坚忍,不懈,终于,父亲恢复了工作。我赶回村里,帮忙收拾行装。乡亲们来送行,父母将一些家具什物送人,镰刀锄头却不送,不知是想留作纪念,还是将来有什么用途。汽车鸣笛,准备上路。望着空荡荡的老屋,闻着灶坑里残存的烟火气,我的心中有些失落,又有些不舍。
从此,沈山线上的那个小站,不再需要我买票交票,上车下车。
我需要它,永远需要它。十几年,几十年,我总能找机会见见它。每次乘车路过,不用问列车员,不用看时刻表,单凭窗外景象,我就能判断列车到了什么地方。早早合上书本,按灭手机,不喝水,不吃东西,鼻尖贴着玻璃,死死往外盯。我坐的快车,哪一列掠过小站,都迅疾如电,不过几秒钟时间。
但是足够了。
黄色的站房依然健在。
白色的栅栏依然健在。
栅栏后面,父亲喜欢站在靠墙一侧,向我招手。
父亲向我招手时,只有五十几岁,到了今年,整整一百岁了。想念他。
本文转载自沈阳日报
作者简介:刘齐,作家,曾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现任北京杂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刘齐作品集(八卷)》、《中国杂文·刘齐集》、《中国式幽默》(法文版)等。作者的父亲刘黑枷(1920-2001),曾任新四军《七七日报》编辑、新华社中原分社记者。1948年《沈阳日报》创刊后,任副总编辑、总编辑。